淮北,符離集。
槍聲喊殺聲馬蹄聲在清晨天色剛剛放亮的時候響徹四野。
滿洲鐵騎衝鋒時發出的轟隆隆的馬蹄聲音,從符離集城池向西面橫掃出去,騎兵拋射出的利箭如雨,都打在了淮西團練的車陣上面,到處都是箭鏃插入木板的聲音。
而依託車陣作戰的淮西團練則用鳥槍、弓弩進行反擊,一樣打出了彈雨箭雨,打得奮勇衝殺的滿洲鐵騎出人意料的死傷慘重。
淮軍車陣之前,橫七豎八的都是死人死馬
李中山就騎馬立在符離集西面的車陣後方,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戰場,身邊簇擁的全是山字營的精兵,一個個摩拳擦掌,恨不能衝出車陣,殺入敵羣,先割他十個八個腦袋來報功!
不過李中山手裡的這兩千山字營可不能輕率投入戰場——他們是全軍的主心骨,既用來督陣,又用來堵缺口,萬一打不贏,他們還得當殿軍呢!
之前跟隨李中山北上的淮軍有一萬人,另外還有五千向盧三好借來的應天團練。不過因爲淮北這邊形勢喜人,而應天府那頭又有點吃緊,所以盧三好前一陣子就差人渡江來向李中山要回了那五千應天團練。所以李中山手頭就只剩下了一萬淮軍,除開這兩千操粵語、客家話、潮州話和西北口音的“淮勇”,還剩下大約八千“含淮量”極高的真淮勇。其中的一營,也就是一千六百人守在宿州老營,餘下的四個營則被分拆成了“兵本”,撒到淮西各地的“集團軍”裡面當頂樑柱了。
順便說一下,兵爲將有,兵隨將走的那一套,在李大中堂的淮軍當中當然也有一些,但並不是什麼根本性的規矩。在淮軍下面的各個營頭裡面,都有一個二百人的隊是老淮軍。
而這個隊的老淮軍在北渡之前,都練就了一套簡單實用的“車壘戰法”——就是用大車裝上木盾再配合上拒馬槍和草袋(填了泥土),在戰場上快速打造一個簡易堡壘,用來保護自己不被敵人一下擊潰。
雖然這種打法很不靈活,根本不能和高大上的“長槍加排隊槍斃”相比,但卻容易速成。那些剛入夥的淮西新營頭壓根掌握不了火槍兵、長槍兵、炮兵、騎兵的配合,如果遭遇到八旗鐵騎的突擊很容易潰散。而用上這種車壘戰術,至少可以把硬寨修到敵人的眼皮子底下。
而在這一次的符離集之戰中,車壘戰術就派上大用了。
這個符離集的戰場是羅大爲那個淮北地頭蛇挑的,自然是不利於滿洲騎兵運動的——符離集正好被睢水的兩條條河道夾在中間,是一塊狹長的河間平原。
大明淮軍可以先依託南河道防禦,等清軍都集中到符離集周圍後,再出動臨時水軍走睢水的中河道(中河道北面還有個北河道)進軍,截斷中河道上的浮橋,對符離集的清軍形成南北夾擊之勢。
然後,根據羅大爲制定的計劃,沿中河道進軍的淮軍要在中、北河道間佈防打阻擊。而從宿州方向開過來的淮勇則要在當日傍晚,從南河道上的幾處淺灘涉渡——這幾處淺灘可不好找,只有淮北這邊的地頭蛇們能找着,清軍根本不知道。
而在完成了涉渡之後,淮軍對符離集的包夾就從南北夾擊,變成了四面合圍——這幾處涉渡的淺灘是分別位於符離集的東西兩側的。
這下格斯泰可有點急眼了.南北夾擊就算了,反正有兩條河道堵着,他真的扛不住還是可以沿着河道往上游,也就是往河南方向逃跑的。
可是那個王大頭太缺德了,不僅前後堵,還要左右堵.不給出路啊!你好歹也來個圍三闕一呢?咋東南西北都圍上了?
於是第二天天一放亮,格斯泰就咬着後槽牙派出騎兵向符離集西面的淮軍發動了反擊.而他之所以要咬自己的後槽牙,則是因爲自己一時糊塗,沒有在昨天晚上發起突圍戰鬥而後悔!
因爲短短一個晚上,大明淮軍就在符離集的東西兩側構築了兩道要命的車壘!
車壘一擋,格斯泰的一萬八旗馬隊再想要突出去就有點難了。
不過事到如今,後悔已經沒有用了,只能狹路相逢勇者勝了。所以從這天清晨開始,符離集西側就成了騎兵對車壘的戰場了。
而格斯泰組織的第一輪進攻,就一頭撞在了對方的“花崗岩防禦”上,直接來了個頭破血流。
雖然那道車壘看上去挺單薄的,似乎不難突破。但是當一個營(參領)的八旗兵衝上去,才知道厲害。人家淮軍的弓手、弩手、火槍手就躲在車壘後邊,八旗兵一靠近就是亂箭加亂槍!雖然打得不大準,而且弓弩的殺傷力有限,很難一下放倒一個八旗兵。但是架不住人家的箭如雨發啊!況且箭雨當中還夾雜着槍彈還都是那種打得挺準的槍彈!打得沿着車壘一邊跑一邊放箭,同時還要尋找淮軍防守薄弱點的八旗馬甲死傷慘重,不斷有人從馬上跌下來,重重摔在地上,有些個還被後面奔跑上來的戰馬用蹄子猛踏幾下,來個傷上加傷,有死無生。
不過現在的八旗兵比起早兩年在川南被吳三桂暴揍的時候還是強了不少,饒是被敵人的箭雨彈雨打死打傷了一片,他們還是堅持着再淮軍陣前跑了個來回,甚至還找到了淮軍車壘的薄弱之處——這個薄弱之處位於睢水中河道附近,車壘前沒有放拒馬槍,車壘也堆得馬虎,就是十餘輛矮小的運糧車,上面也沒有架盾牌,只是堆了個幾個草袋應付一下,戰馬甚至可以一躍而過!
帶隊的一個八旗兵的參領覺得機會來了,將手中的腰刀往那地方一指,大喝一聲:“八旗勇士們,給老子衝啊!”
“衝啊!”
緊緊跟隨在他身後的八旗兵們也吼了起來,他們可都憋着一肚子火呢!
自打八旗天兵的威風在四川被吳三桂那個老逆賊打掉了,他們這些八旗兵真是老憋屈了,原本到哪兒都橫着走,天兵無敵啊!
現在見誰都要繞了他們在荊州駐紮的時候,北面的襄陽有“熊”威震天下,東邊的武昌有“闖”稱霸三江,南邊還有個吳國貴兇猛異常,他們一個都打不過!
後來到了江南,本以爲可以欺負江南人了,可沒想到好欺負的江南人還沒造反,反了的江南人盤踞金陵,一樣不好招惹。雖然沒讓他們拿腦袋去磕金陵城牆,但他們天天看着友軍倒在反賊的炮火、彈雨、箭鏃之下,心裡也不是滋味兒啊!
現在到了淮北對手換成了淮泗的農民兵,總可以砍瓜切菜了吧?誰知道這幫淮泗土包子不僅數量特別多,而且還會擺大車陣!而他們的都統格斯泰卻因爲急於趕路,把專破車陣的炮隊留在後頭沒帶到符離集,結果一不留神還讓人用車陣把符離集的東西兩邊給堵了!
而符離集南北又被那幫淮泗農民依託河道給堵上了!
這.這是要被包圍起來餓飯的節奏啊!
他們這回可是輕兵而來輕兵無糧!當然不是完全沒有,而是帶得不多,也就夠幾天人吃馬嚼的。這幾天一過,就得殺馬爲糧。
而騎兵一旦沒了馬,那可就只能等着穆佔率領的後隊步軍來救了這個穆佔,他是金臺吉的長房嫡系子孫啊!
金臺吉的長房嫡系子孫看在努爾哈赤的面子上拉大清朝一把?
想想都不靠譜,必須得靠自己啊!
因爲知道穆佔不靠譜,這幫北京城的八旗大爺也只有自救了,一個個罵罵咧咧的就舞者長槍發起了衝鋒!
“王大頭,你個三姓家奴,小爺跟你拼了!”
“王大頭,大頭拿來!”
“王大頭,有種的就來和小爺大戰三百回合!”
“王大頭,操你姥姥.”
還別說,罵一罵王大頭的確是可以提升一點精氣神的,不僅人精神,馬也精神,還真一波接着一波的從那十餘輛矮小的運糧車上躍過去了,沒一會兒就有二三百騎跳躍着翻過低矮的糧車,衝進了淮軍的陣地!
“打進去了,終於打進去了太好了!”格斯泰看見這一幕都有點喜極而泣的意思了。
“都統,趕緊讓前鋒二營都壓上去吧!”一個戈什哈頭子連忙湊上提出建議。
“好!擂鼓進軍.”格斯泰用力一揮胳膊,“給老子擡一面鼓來,老子要親自擂鼓!”
“嗻!”
軍鼓還沒給格斯泰搬過來,就有一個觀戰的參領慘叫一聲:“不好,有埋伏.車陣後面有長槍兵!”
原來這處破綻是那個羅家集大字營的營頭羅大爲故意佈置的,他讓人在低矮的糧車後面拉了一層帷幕,帷幕前面又插了許多旌旗,帷幕後面則是數百名長槍手組成的一個十列橫陣。而且還擺放了一排拒馬槍,用來阻擋八旗馬隊卷向車壘的側後。
當八旗兵的馬甲紛紛跳過糧車衝進車陣的時候,原本立着的旌旗,拉着的帷幕全部放下,露出的就是一排排在朝陽底下散發着寒芒的長槍槍頭。
而在這些長槍兵後面,就是羅家集大族長羅大爲和他的兄弟羅有爲帶來的上百督陣的朴刀手。
羅家兩兄弟跟前都放了一面大皮鼓,他倆手上都拎着鼓錘,看見帷幕放下,羅大爲就是一聲大吼:“把韃子都扎死!榮華富貴,就看今朝!”
他兄弟羅有爲也喝了一聲:“想要富貴,拿命拼啊!”
兩兄弟吼完以後就甩開膀子開始錘鼓了!
他倆在羅家集可是素有威信的,而今兒擺在他倆前頭扎大槍的也都是羅家集的子弟真正的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背後是族長。而且前頭還有榮華富貴呢!
而羅大族長、羅二族長都說了,誰要是後退半步,砍了腦袋不算,還要逐出族譜!
所有的羅家子弟這會兒只能咬着牙舉着長槍,腳下生根一樣動也不動一下。
而發現上當的八旗兵也沒辦法了,他們已經停不住馬了,只好硬着頭皮,哭喪着臉往槍陣上撞去,最多也就是往馬脖子後面縮一下——要死就讓馬兒死吧!
只聽一陣“嘭嘭嘭”的瘮人的聲響,戰馬、騎兵、騎槍、長槍、長槍手,全都撞成了一團!
有人被捅穿了身體,有人被巨大的衝力給撞飛出去,有人被從負傷的戰馬背上掀了出去,有人當場死去,有人則身負重傷,發出了淒厲的慘叫。也有人幸運的只是從垂死的馬背上跌落,還可以抽出腰刀瘋狂砍殺。衝在前面的騎兵和他們的戰馬死傷慘重,而後面的騎兵還在不斷翻越糧車投入絞肉機一樣的戰場。不過因爲前面倒下的戰馬和戰士實在太多,都層層疊疊擠在了一起,後面涌上來的騎兵已經沒有辦法進行衝擊,只好舞動長槍,或拍擊,或突刺底下的羅家槍手。騎兵突擊槍陣很快就變成了一場血腥的肉搏!
羅家的兒郎因爲大部分沒有披甲,本來在肉搏當中並不佔優,但是淮西一帶的集鎮之間也是經常火併的。所以他們的武藝和氣力可不比那些八旗老爺差,再加上他們的數量佔了覺得優勢,又肩並肩戰鬥,而且死戰不退,前赴後繼,因此長槍陣前的死人就越來越多。兩邊的人都在不斷倒下,這個時候就看誰的意志更堅定,誰更願意承擔損失,誰能源源不斷把人往裡面填了。
“他們的人也太多了吧?”遠處的格斯泰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
他雖然是跟過多爾袞的老將,但他從沒見過一場自家人一大片一大片倒在血泊中的戰鬥.而且對方只是一些無甲的長槍兵和朴刀手!
“都統,是不是鳴金收兵,先讓咱們的弟兄退下來喘口氣?”
“都統,不行了,衝不動了後面的騎兵不敢往裡衝了!”
“撤吧.”
格斯泰耳邊都是失敗主義的言論,而他自己也知道不對了!
他手底下的可是八旗馬甲,在八旗兵中也算得上精兵。要換成當年入關的那一代馬甲兵,個個都是武藝高強的勇士,怎麼可能和一羣淮西漢人農夫打個難解難分.哦,好像是被敵人壓着打,還節節敗退?
這說明八旗兵的武力已經衰退到了只能和漢人團練肩碰肩,甚至還稍有不如的地步,這仗還這麼打?
不僅是符離集沒得打,而是整個“第二次明清戰爭”都沒得打了
想到這裡,他整個人看着都萎靡了不少,啞着嗓子對身邊人說:“鳴金.鳴金收兵!讓所有人都撤回了,今天不打了!”
“不打了?不打我們怎麼突圍?”邊上的一個參領大吃一驚。
“不突圍我們等穆總管來救,我們固守待援,穆總管不會不管我們的.他是滿洲貴胄啊!”
這個時候穆佔也不提什麼金臺吉了.
“總管大臣,您可得救救格都統和他手下的一萬八旗兵啊!”
“總管大臣,看在大清的份上,您可一定要拉格都統一吧!”
正攔在江北大營總管大臣那拉.穆佔馬前和他哭求的,正是尚可教和年遐齡這兩個活寶。他們之前不是帶着三千步兵被格斯泰丟在後面嗎?這還因禍得福了。他們因爲走得太慢,沒來得及進包圍圈。
雖然沒來得及進包圍圈,但是他們也不敢打道回府格斯泰那個倒黴蛋領着一萬八旗兵在前面作死呢!
現在被王大頭包圍了,這可如何是好?黑鍋要不要他們背?他們可背不動啊.這可怎麼辦?
正着急的時候,穆佔領着兩萬旗軍、綠營步兵終於到了。
兩下合兵,穆佔現在有了兩萬三千可戰之兵,是不少了,可以去救格斯泰了。
雖然他也不怎麼看得上格斯泰這個老傢伙,但是他不能看着上萬八旗子弟就折在淮北符離集啊!
要不然攝政王和皇上一起龍顏震怒,他該如何是好?
可問題是,他手頭就兩萬三千,能救出格斯泰嗎?可別自己要搭進去。
“包圍符離集的漢人有多少?”穆佔決定先打聽一下對方的人數。
“十萬!至少有十萬!”尚可教咬着牙報了個數字。
“啥?十萬.”穆佔給嚇一跳。
清朝打仗用兵很少,一兩萬就是大軍了,十萬那真得攝政王這樣的級別才能去帶那麼多兵。
“錯不了,真有十萬!就算少也少不到哪裡去,”年遐齡道,“雖然只是團練,不是朝廷的經制之軍,但是十萬賊軍,依舊不容小覷!”
“總管,要不咱們先撤一撤,看一看,再做決定如何?”尚可教是一點都不想打,就想着議和別說劃江而治,就算是劃淮而治,都和他的個人利益並無多大影響。
“不行!”穆佔搖搖頭,“必須得救.哪怕敵人有一百萬,咱們也不能見死不救啊!要是皇上和攝政王怪咱見死不救,咱們可如何是好?”
“可是敵人有十萬!”
穆佔嘆了口氣:”盡人事、聽天命吧.傳令三軍,加速前進!“
”嗻!”
底下的將領一起發出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