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從四川省保寧府趕來的王忠孝在他抵達昆明的第三日,終於五華山上氣勢恢宏的銀安殿上見着了一個身材長相和吳三桂都有七八分相似的冒牌吳三桂。
這個冒牌的年紀明顯要比吳三桂小,最多也就四十多歲,雖然花了一個蒼老裝,但是這年頭化妝水平有限,最多也就是把頭髮、鬍鬚染一下,然後在一張還顯得年輕的臉上點幾個老人斑。遠遠一看還行,但是不能近看,要不然一準露餡。可王忠孝什麼眼神?哪怕站在銀安殿的大門處,也能看出哪兒不對來。
不過就算眼神不太好的李天浴、盧一峰,也知道端坐在寶座上的那位肯定不是吳三桂了,因爲疑點實在太多了!
首先就是吳三桂高高在上,身邊就是吳應麒、方光琛、郭壯圖、胡國柱、夏國相他們幾個平西王集團的最核心成員。其他人都站得遠遠的不讓靠近。
其次是這個吳三桂很少開口,往往是李天浴、王忠孝、盧一峰他們說半天,他就是一句“知道了”,不痛不癢的,也沒個準信。
哪怕王忠孝拿出康熙的寄信諭旨宣讀,這個吳三桂依舊端坐不動,面無表情,臨了還是一句“知道了”.這種態度已經不能用“大不敬”來形容,完全就是怕露餡嘛!
而站在銀安殿上的平西王府的文臣武將,似乎早就見怪不怪了,聽見康熙的諭旨中有邀請吳三桂、吳應麒北上養老並保證安全的內容,也沒有人向吳三桂提出什麼建議,反倒是將目光投向了吳應麒。
而吳應麒的反應倒是“很應麒”,哼了一聲就大步走出了班次,也不向吳三桂躬身行禮然後提出意見,而是大搖大擺走到王忠孝、李天浴、盧一峰他們仨跟前,還惡狠狠地瞪着王忠孝,咬着牙道:“區區一道廷寄,一句保我父子富貴平安就想賺我父子入京?康熙想得也太簡單了吧?”
演技見長啊!王忠孝心裡當然跟明鏡兒似的,知道吳應麒在表演。不過演得還真不錯,也不知道能不能騙過李天浴?想到這裡,他就回頭看着這位雲南巡撫。
李天浴則是一臉的驚喜,雖然他不相信吳應麒真的敢去北京養老——鰲拜前車之鑑在哪兒呢!但他也聽出來了,吳應麒還想騙!而且還想利用自己騙康熙.這就是他李天浴的活路啊!
想到這兒,他趕緊對吳應麒道:“都統,您別誤會,皇上絕沒有誆騙和加害您還有平西王的意思,皇上只是照着先帝和王爺的約定在行事而已。王爺畢竟是中風過的人了,雖然老天保佑,讓王爺得以痊癒,但是這身子骨.總是到了應該頤養天年的時候了。而世子爺都當了二十多年世子了,已經當老了,也該他做一做王爺了。
而皇上之所以用廷寄而非明發,主要是想先表明一下立場,再聽聽都統您的意思.您這些年替國家守邊,替世子爺盡孝,可謂是忠孝兩全,居功至偉。如果您還能高風亮節,送老王爺北上,把雲南交給世子爺。那皇上一定會重重有賞,一個一等公也是可期的。
如果都統您還不放心,那卑職可以北上去替您向皇上討封.等明發下來,天下都知道了,都統總是放心了吧?”
“一個一等公可不行!”吳應麒冷冷道,“鰲拜不就是一等公?”
李天浴一愣,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現場的氣氛頓時就有點尷尬。
而吳應麒看見李天浴啞巴了,只好把目光投向了王忠孝。
王忠孝想了下,笑着道:“要不.加個丹書鐵卷免死牌,再給一個世襲罔替如何?”
“還不夠!”吳應麒搖搖頭,語氣已經緩和了一些,“我手下還有那麼多兄弟,雲南這邊太小,快擠不下了得妥善安置才行!”
“讓他們回遼東如何?”李天浴問,“這也算葉落歸根了。”
“哼,”吳應麒道,“遼東距離雲南萬水千山,而且天寒地凍的也不富裕,這是要讓弟兄們不遠萬里跑去吃苦嗎?”
吃苦當然是不可能的.多半就在沿途設伏消滅了!在四川轉了一圈的王忠孝,已經知道歷史上吳三桂不反會怎麼樣了?
因爲將平西藩撤回遼東安置壓根就是個騙局!雲南隔壁的四川就撂荒在那裡,幹嘛還把幾十萬人整回遼東?就近在四川分地盤不就行了?跑那麼遠多累啊?就算真的擔心平西王的人將來在四川造反,那他們要在遼東反了豈不是更危險?
“那都統想要哪裡?”李天浴又問。
吳應麒道:“把敘州府、寧遠府和瀘州這兩府一州之地分給我的部下吧!”
李天浴一臉爲難:“這個.雖然敘州府、寧遠府和瀘州的荒地挺多的,但這事兒還得皇上點頭,下官沒法承諾啊!”
吳應麒冷笑道:“皇上會點頭的.我這就保着老父北上敘州府,就在宜賓縣住着,專等皇上的明發!李撫臺,麻煩你和王世凱、盧三好一塊兒走一趟北京城吧!”
這是要藉着送爹北上的理由佔四川的兩府一州地盤?李天浴舒了口氣兒,對吳應麒道:“都統,要不您寫一道奏摺,想要什麼都寫清楚.下官和王侍衛、盧知府一準替您把摺子送去給皇上如何?”
“好!”吳應麒說了聲“好”,突然才發現不對,趕緊轉身對呆坐在寶座上的僞吳三桂道,“父王,您看這樣行不?”
那個“吳三桂”顯然有點走神,聽見吳應麒這麼一問,脫口就說:“中!”
原來這還是個河南吳三桂!
順慶府,南充縣城,總統大臣安親王行轅。
就在王忠孝、盧三好南下昆明的這段時間,嶽樂指揮的三鎮新軍、陝甘綠營,還有四川當地的清軍,也遵照康熙的諭旨,在四川省境內鋪開了。
順承郡王勒爾錦帶着一鎮八旗新軍去了重慶府,原本駐紮成都的孫思克帶着綠營新軍後鎮的主力離開成都順着中江南下壓到了資州,川陝總督莫洛則領着甘陝綠營佔住了保寧、潼川兩府。而嶽樂自己則率領八旗新軍的中軍駐紮到了緊挨着重慶的順慶府。
至於四川提督鄭蛟麟、保寧總兵吳之茂、重慶副將陳福等人的軍隊,則又往南壓了壓,鄭蛟麟駐兵嘉定府,吳之茂進至瀘州,陳福則南下至貴州的遵義。
一個四川綠營頂在最前,綠營新軍擺在靠前,八旗新軍盤踞中路,陝甘綠營控制後路的佈局,就這樣基本成型了。
不過吳應麒北上入川的路並沒有被完全堵死,四川盆地的西南角還有個缺口讓吳應麒給站住了,這個缺口就是自流井鹽礦所在的敘州府。
因爲吳世琮、吳世珏從兩三年前開始,就把手伸進了敘州府,先是霸佔了自流井,然後又開始在敘州府首縣宜賓周圍建立屯莊,搞了兩三年後,已經在敘州安插了近千戶“雲南移民”,這些可不是普通的雲南人,而是操着一口陝西口音,“儒雅隨和,面目友善”的雲南人.
而且“近千”是戶數,他們每一戶都有三五個彪形大漢,還按照營伍編制抱團定居,先是在縣城外面圈地建塢,盤踞要衝,接着又因爲城外有黑白熊和老虎,不得不入扛着打黑白熊和老虎用的鳥槍、長矛、刀牌,拖着“獵炮”(打老虎和熊貓專用的火炮),開進了宜賓縣城。
而宜賓知縣和敘州知府對這種“進城打老虎獵熊貓”的行爲也聽之任之.這兩人雖然不是西選官,但他們下面的縣丞、主簿、師爺、書吏、班頭,清一色都是雲南那邊來的。
所以現在四川的形勢已經很明朗了,那就是朝廷大軍佔了四川盆地大半地盤,卻沒有封上西南的口中,而平西王府的軍隊隨時有可能從那個口中衝進四川盆地搶地盤。
當然了,形勢還是對大清有利的!
除了四川當地的軍頭靠不住,四川的人心靠不住,天府之國被禍害得太厲害,後勤補給也不大靠得住之外,其他優勢都在嶽樂這邊!
“你們看見的那個吳三桂真的是個替身?”
在南充縣城內的行轅當中,正因爲太多的“靠不住”有點發愁的嶽樂,終於等來了王忠孝、盧三好和“死裡逃生”的李天浴,還從他們那裡得到了四個非常關鍵的信息。
一是昆明那邊已經進行了造反總動員!還喊出了“清天已死,周天當立,均田分地,天下大安”的口號!
二是吳應麒、吳國貴之間的確矛盾重重,但王忠孝、盧三好被吳應麒的人盯着,根本沒法去曲靖見吳國貴。雖然王忠孝已找機會經把吳應熊“讓雲南與吳國貴”的親筆信和康熙的諭旨都給了吳世琮,但這種離間計能不能成,就只有天知道了。
三是吳三桂很可能已經薨逝.至少是沒有辦法公開露面了!
四是吳應麒即將北進至敘州府境內!
而在這四個關鍵信息中,最讓嶽樂感興趣的就是吳三桂的情況。
“沒錯,那個吳三桂的確是個替身!”李天浴給出了非常肯定的答覆。
王忠孝也說:“卑職的眼神好,雖然離着很遠,但卑職還是一眼看出來那人根本不是吳三桂。”
盧三好也道:“若是真的平西王坐在銀安殿中,哪裡還有吳應麒說那麼多話的份?”
嶽樂點點頭,又拿起剛剛看過的以吳三桂名義起草的奏摺——這是一份密摺,照理嶽樂是不能看的,但是現在嶽樂有便宜行事之權,該看還是得看!
嶽樂又翻開了奏摺,上頭都是柔中帶着鋼針的話兒,而且還在撤藩歸遼的問題上將了朝廷一軍,這個安親王想了想,又問:“如果皇上同意把敘州、寧遠兩府土地賞給平西王藩下將士,吳應麒還會不會造反?”
“會!”
“一定會!”
“王爺,吳應麒現在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李天浴、王忠孝、盧三好三個人都給出了非常肯定的答案!
實際上嶽樂也不相信吳應麒還能回頭而且嶽樂也不相信康熙能放過吳三桂、吳應麒、吳應熊、吳國貴無論如何,他們這些人都是必須要除掉的!
至於平西王藩下的上百萬人口,不說都屠了,那也得屠戮大半,再剩下一點也要奪了特權,變成老百姓或是尋常的綠營兵。
這些個幾乎都已經是明牌了,吳三桂底下的人再不明白,那就是傻瓜了。
嶽樂正想讓李天浴、王忠孝、盧三好三人離開的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他的一個王府護衛的聲音:“王爺,瀘州軍情飛遞!”
瀘州?
吳應麒到敘州府了?夠快的!
嶽樂吃了一驚,大聲道:“拿來給本王看!”
“嗻!”
“瀘州、資州、嘉定、沱江、岷江、蜀江(長江四川段)”
小麻子皇帝一大早起來,給老太后布木布泰和皇太后(布木布泰的侄孫女)請了安之後,立即就一頭鑽進了他的“大清剿總”——幹清宮南書房,在南書房裡面看起了地圖。
當然了,現在是沒有高精度的川西南地圖可以給他看的,所以他看的還是那張不大精確的“滇黔川楚湘桂粵閩”八省地圖。
圖上四川西南角上已經擺了一些內務府造辦處的木匠打造的小人和小旗子,這些小人、小旗代表的都是清兵和“吳兵”,它們在圖上擺出了非常分明的戰線。
其中清兵擺了個半月的弧形,西邊從嘉定府開始,中間是資州,東邊是瀘州。如果要用江河山川來劃分戰線,那就是西起岷江,中依沱江,東枕蜀江。
而吳兵則是駐紮在敘州府的宜賓、南溪、屏山、慶符、高縣一帶,和清軍對峙。另外,兩軍之間還留出了一片“空白地帶”,主要是敘州府的富順縣、隆昌縣,嘉定府的威遠縣、榮縣。
“看這架勢,吳應麒是要和朕打持久戰嗎?憑藉他雲南一省的財力、物力,能和朕持久嗎?”康熙扭過頭看着跪在一旁的幾個大學士、翰林學士和被叫來南書房議事的就問。
“皇上,現在朝廷和吳應麒還沒開戰呢!”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提醒道:“吳應麒的要求.還是可以考慮的。”
“考慮?”康熙冷笑一聲,“就憑他?他有什麼資格和朕談條件?”
“皇上,奴才的意思是咱們可以使個計策,假裝同意,再把他從宜賓騙出來,在半道設個埋伏,一舉殲滅!”
“持久不行嗎?”康熙問,“現在吳三桂多半已經沒了,吳國貴又和吳應麒不是一條心,拖下去好像對吳應麒更不利吧?”
“這倒未必.”索額圖說,“現在朝廷大軍深入四川,供應全賴陝甘。陝甘本就不是富庶之地,現在還要運糧入川,時間久了只怕.”
“四川不是天府之國嗎?”康熙問,“怎麼連幾萬大軍都供應不上?”
“皇上,”戶部滿尚書米思翰答道,“四川本來是天府之國,但是後來被張獻忠所屠,人口損失慘重,百不存一”
“胡說!”康熙麻臉一沉,“張獻忠並未佔據過全川,而且他的軍隊在許多地方也沒佔穩多久,怎麼可能把人都屠了?”
“這個,這個”米思翰回答不上來了,這問題得去找順治來回答了!
康熙大概也想到答案了,沒有再追問,而是換了個話題:“咱們供應困難,他吳應麒就不困難?”
“皇上,”管着兵部的大學士明珠回答,“據兵部所查,吳應麒之子吳世琮和吳國貴之子吳世珏從康熙七年開始就在敘州府圈地建屯莊,前前後後圈了幾十個莊子,開闢良田總有十萬畝.那些可都是好好的水田,雖然拋荒了都有十年八年,但水利溝渠並未荒廢,只要花些氣力還是可以恢復的。”
米思翰也道:“敘州的水田一年兩熟,而且那一帶風調雨順,並無水旱之災,十萬畝田一年豐收就可以獲得三五十萬石稻米,吳應麒即便駐兵三萬,也足以支持兩年軍用了。而朝廷這回開進四川的軍隊多達六七萬,還有大量的牲口也要吃用.全靠陝甘轉運恐怕是不行的。”
康熙都無語了,他之前一直以爲自己是“錢多多”、“米多多”,根本不怕持久!結果事到臨頭才知道那個“沒飯吃”的是自己!
另外,吳世琮、吳世珏在四川的邊邊角角上屯田三年,就能供養三萬大軍在敘州府和朝廷對峙數年.那大清朝廷派去四川的那麼多官都幹什麼吃的?怎麼就不知道積穀屯糧呢?
現在還要從陝甘往四川運糧這是怕不出李自成第二嗎?
“皇上,”大學士明珠道,“爲今之計,不如一邊開始屯田,一邊用誘敵之計,把吳應麒哄出來。”
“怎麼哄?”
“皇上可以給吳應麒丹書鐵卷,再封他做個一等公,再同意把瀘州、敘州、寧遠三個州府交給平西王府的人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