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玄初,這個可開不得玩笑!”
五華山上平西王府的列翠軒內,吳三桂瞠目結舌地站在當地,腳下是一盞打碎了的成化鬥彩的茶杯。成化官窯的器物,哪怕是在清初也已經價值不菲,而這個茶碗上面有個栩栩如生的老壽星,寓意長命百歲,極得吳三桂喜愛,往常吳三桂把玩之際,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
可今兒聽到這個消息,他卻失手打碎,不過他現在卻無半點心疼肉痛的意思,只是用一種不可思議到了極處的目光打量着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劉玄初。
在他身側,雲貴總督甘文焜,雲南巡撫李天浴,還有云南省的幾個知府和平西王藩下的幾個武官,或坐或站,全部如泥雕木偶一般,一個個兒嘴張得大大的,每人臉上,都是誇張到極點的震驚神色。這些人當中,甘文焜、李天浴兩個朝廷派來的大員已經滿頭滿臉都是冷汗,緊張得連五官都扭曲了,嘴角處甚至還不自覺地抽搐着。
看見眼前諸人的焦灼、不敢置信和憂懼驚恐,劉玄初也同樣滿臉憂愁,深吸一口氣大聲道:“王爺,千真萬確。姑爺的身份已經他真的是朱三太子!他靠着王爺給予的錢財家丁爲本,又勾結一批江南的逆賊,還得到了鰲拜的輔佐,在蘇州舉事,一度佔據大半個城池,可結果卻功敗垂成,被施琅、王忠孝帶兵鎮壓!姑爺被捕,八小姐已經,已經沒了!”
“咚”的一聲,吳三桂退一軟,坐回了椅子上面,接着又跳了起來,還未說話額頭上的青筋就已經暴得老高:“姓施的,姓王的,老夫和你們不共戴天!來人吶,擂鼓,聚將,老夫要出兵兩江!”
他這句話一出,在場的西選官和平西王藩下的武將都一臉猙獰,惡狠狠看着甘文焜、李天浴。甘、李二人卻是渾身哆嗦,停都停不下來。
吳三桂一個雲南的平西王要出兵兩江那就是要反了!他倆都是旗人,一大家子都在北京,所以只能當大清忠臣,是不可能投降附逆的。而他們要當大清朝的忠臣,那待會恐怕就要被吳三桂的人拖出去砍頭祭旗了!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開口提醒道:“王爺,施琅、王忠孝不是兩江的官,他們都是北京的官,您出兵兩江可抓不到他們!”
甘文焜、李天浴兩人扭過頭,循着聲音望去,看見的確是一個樣貌醜陋的大胖子,正是前任曲靖知府盧一峰。這個盧一峰是西選官,算是吳三桂的“私人”,但是之前因爲放跑了王吉貞,結果造成了鰲拜入滇消息走漏,被吳三桂罷了官,回大理養老去了。可是他的老師卻是吳三桂最倚重的軍師劉玄初,再加上他家特別有錢,送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麒一大筆,所以又回到了平西王府當官。不過曲靖知府已經委了別人,他就只能當個候補官。
“他們回了北京.那本王就提兵入京,和皇上通陳利害!”吳三桂顫着聲音說出的這句話,讓周圍的人都感覺到這位擁兵十萬的平西王底氣不足了。
仔細想想,吳三桂的底氣不足也是應該的。他雖然擁兵十萬,還有鰲拜輔佐。但他畢竟是以一隅抗天下,而且他還有一個更致命的弱點.他沒有大義名分!
所以江南的那個朱三太子很可能是吳三桂造反路線圖中非常關鍵的一枚棋子。
首先,這個朱三太子在江南那邊應該有許多黨羽故舊,一旦天下大亂,清廷的兵力都被吸引到了雲貴川方面,他就能在江南舉起義旗,只要能拿下蘇州,搞亂江南,就能讓大清朝廷首尾難顧如果這個朱三太子再和大員島上的鄭家有聯絡,一旦大鬧起來,朝廷恐怕就要從雲貴川撤兵去收復江南了。
到時候吳三桂再趁機進軍,那還不得席捲半個天下?
其次,朱三太子對漢人士大夫的號召力那真是太大了!他是大明正朔,而吳三桂不過是個引賊入室的漢奸!朱三太子起兵,吳三桂響應,那整個天下都會景從。而吳三桂單獨起兵,那就是他一個人唱獨角戲,頂天就是有幾個漢人軍閥響應。
所以在吳三桂的計劃中,朱三太子很可能是個關鍵角色,他如果死了或被朝廷拿了,那吳三桂的反可就不容易造了
不過不容易造,也不等於不能造.
吳三桂麾下的那幾個武官全都捏着拳頭,眼睛通紅地望着這位王爺,似乎就等他一聲令下,就要出兵北伐,打進北京去幹掉康熙!
而甘文焜、李天浴二人就更緊張了,吳三桂打進北京的底氣也許不足,但是要殺他們兩個泄憤,然後割據西南的底氣恐怕還是有的。而且朝廷既然動了吳三桂的女兒、女婿,說明已經準備撕破臉了!
吳三桂要是什麼反應都沒有,那可就沒臉了,那些站在邊上觀望的兵頭恐怕就要倒向朝廷了。
可盧一峰卻只是緩緩搖頭:“.王爺,提兵入京就是造反了.如果三太子還在,那這個反倒也不是造不得!大不了您不要世子爺了。有三太子的名分,天下漢人還是會站在王爺您一邊的。八旗天兵雖然能打,但咱們人多,十個換他一個,總歸能贏吧?可要是沒了三太子咱們還有優勢嗎?雖然您有十萬大軍,可朝廷有五十萬六十萬大軍!咱們一個打他們五個六個,這能行嗎?就算能行,朝廷還可以從江南搜刮銀子來募集新兵,源源不斷地同咱們打!咱們的人終究會被耗盡的!”
“姓盧的,你胡說什麼!”
“盧一峰,這事兒說起來都怨你要是伱扣住了王吉貞,皇上也許就不知道”
底下人紛紛指責起盧一峰了,而吳三桂卻閉上眼睛,猛地大喊了一聲:“都別說了!這都是天意,是天意啊!本王算盡機關,結果還是沒法挽回大局。本王乏了.”
他一開始的聲音極大,似乎要把屋頂的瓦片震碎,震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可是轉瞬之間,他的整個人就萎靡下來,似乎一下就老了幾歲,連臉上的光彩都一下消失不見了,整個人也緩緩地滑到了椅子上,癱坐在那裡。
吳三桂的幾個親信也看出不對了,紛紛湊上去問:“王爺,您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吳三桂無力地揮了揮手,啞着嗓子道,“我就是有點累,我累了.你們都退下吧!”
吳三桂嘴上雖然說沒事兒,但是他整個人看上去卻不像是沒事的模樣。反倒是一副中風腦卒的樣子!
甘文焜、李天浴還想再觀察一下,吳三桂的女婿郭壯圖已經反應過來,上來攆人了,直接拉着他們倆的手腕就往列翠軒外頭猛拽,嘴上還嚷嚷着:“三哥,馬軍門,快和我一起送送甘制軍、李撫臺。”
吳國貴和馬寶剛纔還有點發愣,被他一提醒,馬上就反應了過來,擁到甘文焜、李天浴身邊,一人拎一個,把他們攆出了列翠軒,又一路送下了五華山。
甘文焜、李天浴還想和郭壯圖、吳國貴、馬寶三人寒暄幾句,卻有兩個好像是吳三桂親兵模樣的人飛奔而來,在郭壯圖、吳國貴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郭、吳、馬三人竟然連招呼都不打,回身就往五華山上跑去。
望着郭壯圖、吳國貴、馬寶三人的背影,甘文焜和李天浴站在那裡就是一陣發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李天浴壓低了聲對甘文焜道:“炳如,平西王好像中風了”
“看着有點像啊!”甘文焜說,“若真是如此,皇上可是洪福齊天了。”
“炳如,”李天浴道,“平西王府的人搞不好要封鎖消息,到時候要出雲南就不容易了你還是趁現在就走,先回貴陽府去集結標兵,以防萬一。”
甘文焜點點頭,“對,對,我得馬上回貴陽!”
李天浴說:“先回我的巡撫衙門,我馬上安排標兵送你出省。”
兩人正商量的時候,又從五華山上一路小跑着來了一個胖胖的五品官,正是原來那個曲靖知府盧一峰。這個盧一峰奔到了甘文焜、李天浴跟前才停下腳步,也不向二人行禮,而是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對二人道:“甘制軍、李撫臺,你們怎麼還沒走?”
甘文焜、李天浴被盧一峰的話嚇一跳。
“怎麼?平西王他.”
“盧知府,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盧一峰迴頭看了一眼五華山,嘆了口氣道:“快走,快走咱們邊走邊說。”
甘文焜、李天浴都是騎馬來五華山的,兩人馬上讓自己的戈什哈牽過走馬,又叫一個戈什哈讓了匹馬給盧一峰,三人一塊兒往昆明城內的雲南巡撫衙門而去。
就在去巡撫衙門的途中,盧一峰告訴甘文焜、李天浴道:“王爺倒下了.”
“中風了?”李天浴問。
盧一峰點點頭:“應該是中風了!王府裡面已經亂成了一團.”
他的話剛說了一半,耳後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然後就看見幾個平西王府的親兵縱馬疾馳而來,風也似的從甘文焜、李天浴身邊越過,向着昆明城的東門而去。
盧一峰擡起馬鞭指着飛奔而去的這幾個騎兵對甘文焜、李天浴道:“甘制軍、李撫臺,他們一定是去昭通府找吳二公子回來的。”
吳應麒這些日子正駐軍雲南省最北面和四川接壤的昭通府——就是隨便駐一下,順便囤糧、修路、鎮壓不聽話的土司,還時不時以剿匪和訪友的名義越界去隔壁四川轉一轉。
而在甘文焜、李天浴兩個大清忠臣看來,吳三桂派兒子吳應麒去經營昭通府就是爲了日後出兵攻打四川做準備!
這是要造反啊!
而現在平西王府急吼吼派人去召回正在進行造反準備工作的吳應麒,最大的可能就是吳三桂真的病倒了這可真是天佑大清啊!
這時候盧一峰又道:“如果卑職沒有料錯,平西王府很快就會封鎖道路、阻絕消息.甘制軍如果想走,就由卑職帶路,走小路離開雲南吧!最好馬上出發,要晚了,就怕昆明城門封閉,那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甘文焜眉頭一皺:“走不了?本官可是雲貴總督,他們敢不讓本官離開?”
“這可不好說吳二公子向來有野心,而且脾氣暴躁,衝動易怒,也許頭腦一熱就要冒犯甘制軍了!”
說冒犯是客氣話,不客氣那就要造反了!
李天浴道:“制軍,事不宜遲,我馬上安排您和盧知府一起離開!”
甘文焜點了點頭:“好那就有勞了!”
說完這話,甘文焜就猛一揮馬鞭,在自己麾下的走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馬兒吃了痛,就撒開蹄子飛奔起來,向着雲南巡撫衙門疾馳而去。
“皇上,雲貴總督的八百里飛遞到了!”
小桂子公公正低眉順眼地站在南書房裡,小聲地回報。
這位康熙皇上最近好像有點“青春期難伺候”,自打得到了蘇州方面的奏報,知道吳三桂的女兒女婿都死了後,就一直有點喜怒無常,越來越難伺候。瞧着他那個患得患失的樣子,誰都覺得吳三桂不可能善罷甘休,一場大戰已經迫在眉睫了。
而今兒又來了雲貴總督的八百里飛遞.氣氛的確是緊張到了極點。不過康熙皇帝本來還是努力維持着一個聖君應有的震驚,除了時不時向伺候自己的太監、宮女發泄一下,在面對臣子的時候,還和原來差不多。
沒成想,這會兒康熙終於有點繃不住了。他本來好好的在案几後面坐着,聽到這句話猛地就站了起來,邁開步子就到了小桂子跟前,兩個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雙手伸出來,仔細看看似乎還有點抖,一連聲地道:“快!快快拿來給朕瞧一瞧!吳三桂那老賊要真的敢反,朕,朕.”
小桂子趕緊撕掉了裝密摺的盒子上的封條,取出了裡面的摺子交給康熙,然後彎着腰跟個蝦米似的急切地看着康熙皇帝。
康熙打開摺子,就站在那裡讀了起來,他讀得很仔細,一遍沒看夠,又集中全部精神細細地再看了一遍。
接着他手一抖,那份密摺就這樣掉在了地上,康熙皇帝擡起頭,一張麻臉上表情不斷變化,一會兒露出喜色,一會兒又是一臉的難以置信,“吳三桂這個老賊被氣得中風了?他就這樣倒下了.朕的頭號心腹大患,就這樣病倒了?這也,這也”
原來這份奏摺是雲貴總督甘文焜給康熙上的,其中的內容就是報告吳三桂中風的事兒——那可是甘文焜親眼所見!雖然吳三桂的“風”中得不大,但畢竟是中了!
一箇中了風的吳三桂是不可能再指揮大軍北伐的,他如果自己帶不了兵,這反當然就沒法造好了。而且吳三桂的位子給誰坐,在平西藩內部似乎還存在爭議。
據康熙瞭解,這平西王府內部,一向是存在“世子黨”和“二爺黨”的。其中世子黨的首領當然是世子吳應熊了!吳三桂的主要謀士文臣,如方光琛、郭壯圖、劉玄初、汪士榮、盧一峰,幾乎都支持吳應熊。而吳三桂麾下的武將,包括養子吳國貴,義子王屏藩,還有大將馬寶、高得節等人,大多親近吳三桂的次子吳應麒,是二爺黨的成員。
另外,還有夏國相、胡國柱等幾個擁有不少軍隊的大軍頭是兩邊不靠的人物。
在吳三桂中風之後,昆明城很快被封鎖,進出雲南的道路也被控制!
給康熙上密摺的雲貴總督甘文焜本來正在爲雲貴來年軍餉的問題在昆明和吳三桂商量,吳三桂出事兒後還是跟着熟悉曲靖府地形的前任曲靖知府盧一峰抄小路離開雲南回到貴州的。而甘文焜前腳回到貴陽,進出雲南的道路後腳就被完全封鎖晚一步就出不來了!
而向來和吳三桂沆瀣一氣的貴州提督李本深在甘文焜回到貴陽後不久,就帶着部隊出了城,移駐安順府,控制住了由雲南入黔的要道。
種種跡象都表明,吳三桂那老賊是真的出了狀況!
思前想後了一番,康熙臉上的表情終於由變幻不定,化爲了徹徹底底的狂喜,還罕見地喃喃自語了起來:“真是天佑我大清啊!吳三桂看來是不大行了,而平西藩下眼看着又要二虎相爭朝廷正好乘機扶植吳應熊回滇嗣位。吳應熊是名正言順的世子,朕扶植他回滇是名正言順,吳應麒膽敢抗拒,可就不僅是對抗朝廷,而是在對抗朝廷和他們平西藩自己的正統,絕沒有取勝的可能!”
康熙說完這番話,明君聖主的那點精氣神已經全部回到了他的身上,“把那幾個大學士和熊賜履、陳廷敬都給朕叫來!對了,再派人去豐臺把安親王叫來,再派六百里加急去天津小站,把王輔臣也給朕叫來!”
小桂子公公也跟着露出了驚喜地表情,大喊了一聲:“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