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
兩騎大清朝最快的快遞,比六百里加急還急,號稱“八百里飛折”的“馬上飛遞”,飛也似的奔進了江寧滿城。這兩騎飛遞也不知道“飛”了多久,已經是滿身臭汗,臉上的汗水泥灰混在一起,刮下來都能搓個球了。
往日裡,這樣的飛遞壓根就進不了總督衙門的大門。可是今天,卻是一進滿城就被早就候在那裡的一個多隆的心腹戈什哈領着,直接“飛”進了總督衙門,到了衙門內的三堂門外。
“飛折,皇上的飛折到了!”
多隆的那個戈什哈騎在馬背上就大喝了一聲。然後就聽見三堂當中傳出了多大總督的聲音:“快,快拿來!”
一個多隆的師爺拎着袍子一路小跑着就出來,從那個臭烘烘的“飛遞”手裡接過一個包袱,然後又丟給那“飛遞”一小塊銀子:“制軍老爺賞的。”
接着,這師爺就拿着包袱飛奔進了堂內。
這個時候三堂裡面正在開小會,傑書、多隆、額楚、瑪祜、樑化鳳、施琅、王忠孝、曹璽都在呢,正一塊兒研究怎麼逮朱三太子.就是那個王永康了!怎麼禁《天下爲公論》?
前者好辦,瑪祜說他的標兵就伏在拙政園外頭,隨時可以下手!
但後者不大好辦,因爲《天下爲公論》已經發散出去很多了。要怎麼嚴禁?不可能挨家挨戶去搜啊!
而且由兩江總督衙門發出告示讓兩江三省各地士紳百姓不要私藏翻看《天下爲公論》也不合適啊!
本來大家還不知道有這麼一本特別反的反書,你這一發告示,豈不是人盡皆知了?
另外,這本反書它是有靠山的!
那是吳三桂的反書!吳三桂在東南一帶也有許多帶兵的黨羽,他們可不怕文字獄因爲他們不僅有反書,還有“反刀”、“反槍”、“反炮”,文字獄的那一套對他們是無效的。
到時候兩江三省的讀書人都知道有“特別反”的反書,那幫手裡有“反刀”、“反槍”、“反炮”的軍頭再大量印刷發行這本《天下爲公論》.那兩江總督衙門的告示不是變成“反書強推”了?
可是不禁這本《天下爲公論》又不行,這可不是“明史案”的《明史輯略》.那套史書一百餘卷,正常人根本不會去看,只有吃飽飯沒事兒乾的讀書人才會去看。查禁《明史輯略》其實就是爲朝廷立威,恐嚇漢人讀書人。
而這本《天下爲公論》一共就四篇,“原君”、“原臣”、“原法”、“原田”,加一塊也沒多少字,其中的“原田”篇還是半白話的,識字就能看懂。
而且其中的內容就是煽動造反!
還是赤果果地煽動,是擺明了真反!
這要是傳播開來,搞不好就得星火燎原!
所以幾個人商量了幾日,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只能等康熙的“飛遞”了,今兒總算是等着了。
“多制軍,皇上什麼意思?”
“皇上是不是讓咱嚴禁《天下爲公論》?”
“多制軍,快說說吧.”
多隆剛一拿出康熙的廷寄,三堂內的幾個人就開始問了,他們也着急啊!
如果真要嚴禁,那可就不是抄家的問題了,而是抄那些和吳三桂關係匪淺的綠營軍頭的軍營.
“皇上沒讓咱們嚴禁,他讓咱們”多隆打開康熙的廷寄看了看,然後說了半句話就愣住了。
康親王傑書看見多隆定住了,趕緊就追問道:“皇上讓咱們幹什麼?”
多隆這才反應過來,擡頭望着康親王傑書:“皇上讓咱們幫助朱三太子多印一點《天下爲公論》中的《原田》篇,然後散發到兩江三省各地!”
“什麼?”
“皇上這是.”
“《原田》篇?就是分田分地那一篇?”
“高!高!實在太高了皇上聖明!”
喊皇上聖明的當然是王世凱了!
因爲他已經知道康熙皇帝想幹什麼了?
而他這一喊,就把其他人疑惑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當然了,大家不是懷疑皇上的聖明與否,而是想知道這個小孩子皇帝到底聖明在哪裡?
王忠孝大聲道:“皇上的意思是咱們要讓兩江三省的田主士紳都認清朱三太子的真面目這個朱三太子並不是和明思宗崇禎皇帝一夥兒的,他是和李自成一夥的!
他要乾的就是李自成想幹而沒有幹成的事兒!他把天下的田土分給耕田的農夫.他要搶士紳田主的土地!他是.一個闖王!”
“對啊!”江蘇巡撫瑪祜一拍大腿道,“皇上真是聖明.當年那幫漢人士紳不就是因爲怕李自成搶他們的錢,才幫着咱大清剿滅闖賊的嗎?”他頓了一下又問,“多制軍,皇上還說了什麼?”
多隆沉着聲道:“皇上讓我們馬上逮捕僞朱三太子王永康!”
江蘇巡撫瑪祜馬上應道:“多制軍,我馬上讓人去抓!”
多隆道:“記着,動靜不要太大,而且要抓活的!”
“嗻!”
多隆下完命令,又回頭對王忠孝和施琅說:“世凱,尊侯,皇上讓你們倆去收拾那個王永康.如果他真是朱三太子,那本朝還是要優待崇禎皇帝的子嗣的!
如果他只是一個假貨.你們知道該怎麼辦嗎?”
怎麼辦?
施琅一下就愣住了。
那個王永康是不是真的朱三太子不好說,但他是吳三桂的女婿應該沒錯。這要是死在自己手裡,那以後是不是就只能和吳三桂剛到底了?不能當“五臣”了?
“知道!”王忠孝這個時候已經有肯定的答覆,他扭頭看着施琅道,“施軍門,皇上有旨意在我這裡!”
“啊”施琅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不讓當“五臣”了!那也沒辦法了。於是就向王忠孝抱了抱拳:“王侍衛,事不宜遲,那咱儘快走一趟蘇州吧!”
王忠孝點點頭,“施軍門,咱們明天就走,行嗎?”
“行!”
隨着一聲聲“嗨喲、嗨喲,加把力”的勞動號子聲,長長的撐杆插入水中,抵在了河底的淤泥當中,推着一條裝得滿滿當當的漕船,逶迤向東而行,在楓橋到閶門之間的繁忙無比的水道上激起一條淺淺的白浪,一面三角形的“糧”字旗號,就在姑蘇的夏風之中獵獵飄動。
這條漕船的船頭上,並肩站着一男一女,男的身穿月白長衫,手持一把摺扇,輕輕搖動,好不自在,正是那個最喜歡耍帥的延平王府諮議參軍、天地會江南分舵分舵主陳永華。
而那女的,則是這段時間一直和陳永華出雙入對的桃花仙子常明月。不過她已經褪去了道裝扮成了商人婦,立在陳永華身邊,看着彷彿是那家大商家的少奶奶。
而在這條船來船往,熱鬧得彷彿水上大馬路一般的水道兩邊,則是號稱“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十里長街。
這條十里長街並不在姑蘇城內,而是在姑蘇城外一條連着姑蘇城的閶門和大運河之間的水道兩側。水道在長街的中間,水道邊上全是裝貨卸貨的碼頭,碼頭外則是繁華無比的街市,居貨山積,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燦若雲錦。水道之上,更是飛架着不知多少座石拱橋,橋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陳永華雖然不是頭一回打姑蘇城外的這片繁華地過了,但這會兒立在船頭還是有點感慨,慨嘆道:“真沒想到在當今天下,還有這等富庶繁華之土.”
旁邊的常明月嘆息道:“也只剩姑蘇一處了!奴家聽家裡的老人說,昔日揚州繁華,猶在姑蘇之上,可惜十日之屠以後,不復往昔繁華,至今未復元氣。金陵城中,秦淮水畔,也曾是歌舞昇平繁華地,但如今也已風流不在了。”
陳永華嘆道:“其實揚州、金陵還是好的.終究還有一些元氣。真正被韃子毀慘了的還是安平和廣州,泉州安平原是鄭氏本據,曾經海商無數,帆檣如雲,每年光是交給鄭家的船稅(保護費),就以百萬計.那時候的鄭家,可真是富可敵國啊!那時候的安平,真是盛極一時,可惜盡數毀於韃虜之手了。
而廣州就更慘了,兩千年的海貿商都,天南第一繁華地。不僅被尚可喜、耿繼茂兩個老賊給屠了幾十萬人,還搞出了海禁遷界,海上的財路斷了七七八八,再沒有昔日之盛了。”
常明月慨嘆道:“不知我等今生還能再見太平盛世否?”
陳永華信心十足,目光堅毅:“能!一定能!”
兩個人正聊得興起,忽然間就被一個大嗓門給打斷了。
“陳先生,常仙姑,伱倆就別光顧着說情話了眼看着就要到閶門了,咱們這趟可裝了不少寶貝,絕對不能出意外?”
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的粗壯青年,正是王忠孝的養弟王忠義。
他現在已經喬裝改扮,換上了一身水手的短衣,露出兩條粗壯的胳膊,他的皮膚本就有點兒黑,乍一看就是個常年行船的水手。
作爲王輔臣的養子,王忠孝的養弟,天地會的創會元老,同時又是和王輔臣、王忠孝父子一起獵殺鰲拜的心腹,算是王忠孝這個造反集團最最核心的成員。
而且他還在王輔臣的隊伍裡還是個有一技之長的.他的綽號叫“王大炮”,這個可不是隨便叫的,而是他真會放大炮!
他親爹就是王輔臣軍中的一個炮手,從大同就一直跟着王輔臣,一直跟着打了緬甸,四年前才客死在了雲南。不過死之前已經把兒子教出來了。後來王輔臣收了王大炮當養子,又讓他跟着吳三桂軍中的資深炮手學了幾個月。
不過這還不算什麼,後來王忠孝本人還親自帶過他.就在王輔臣受命小站練兵後,王忠孝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本名叫《曲射炮術》的小冊子傳給他。
還讓楊起隆從天津衛找了幾個曾經爲大明朝鑄過炮,現在改行當銅匠、鐵匠的老師傅幫着鑄造了幾門又短又粗,看着跟“湯鍋”差不多的“曲射炮”,讓王大炮和王大炮自己的徒弟(都是精武門的少年)們練手。
後來火藥郭到了小站,王忠孝又讓火藥郭照着圖紙打造了一批開花彈。
王大炮口中的“寶貝”,指得就是兩門青銅鑄造的,可以發射十二斤開花彈的臼炮和幾十枚安裝了木質尾翼和木管引信的開花彈。
可別小看這兩門青銅臼炮和幾十枚開花彈這可是歷史上的朱三太子們從來沒有擁有過的火力!
只要這兩門青銅臼炮可以運進蘇州府城,那麼即將開始“平江暴動”(蘇州府又名平江府)可就熱鬧了!
“放心吧,不會有人攔着我們的。”陳永華笑着拍了拍腰帶上掛着的錢袋子,“有錢能使鬼推磨實在不行,咱們不還有內務府的令牌?蘇州城內有蘇州織造衙門,看守閶門的官兵知道內務府的來頭。”
陳永華說話的時候,他乘坐的漕船已經接近了蘇州城西面的閶門。
閶門之外,商船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都是在等待着交錢進城,城門外的長街上,則是店鋪林立,熱鬧非凡,水面上還有載着各種吃食的烏篷小船鑽來鑽去。
還沒有進入平江古城,陳永華、常明月和王大炮三人,已經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那種富庶繁華。
但是此時此刻,在這處天下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大概沒什麼人會想到,一場震驚天下的暴動,馬上就要開始了!
蘇州城內,鶴山書院(巡撫衙門)附近,一處剛剛被某個來自福建的商人高價買下的商館之內。真朱三太子王士元,正站在一面大號的銅鏡前,看着鏡子中自己的模糊影像——這是一個穿着土黃色長袍,頭上戴着一頂紅色風帽的男子。
所謂的風帽就是一種禦寒擋風的帽子,後面較長,披在背上。這種帽子因爲可以遮住髮辮,所以在清朝初年比較流行,那些被迫留了辮子,但又心有不甘的士大夫,最喜歡戴着着種帽子。但王士元並不喜歡這種帽子,也不喜歡身上這件做工粗糙,樣子也很難看的袍子。
“沒有好一點的嗎?”王士元問,“大明親王的蟒袍可比這好看多了。還有這頂紅色的風帽太難看了,能不能換一頂烏紗?”
“三太子,您就別挑了。”一個大鬍子,操着陝西口音的壯漢站在王士元身邊,對他說,“黃衣紅巾.這是紅巾軍的打扮!當年您的老祖宗洪武皇帝打來江南時就是這一身!”
和王士元在胡扯的人是何天然(綽號大髯),他領着七十來個天地會的死士(都是陳永華、常明月的人),護着王士元,也裝成漕商漕工入了城。還住進了常明月讓人買下的這處距離江蘇巡撫衙門很近的商館——這裡就是“平江府暴動”的總指揮部了。
而“平江府暴動”(平江府暴動的名稱當然是王世凱給起的)的總指揮當然就陳永華本人了,至於王士元的任務,則是在暴動開始後扮演他自己(朱三太子)了。
“三太子,您的王旗也有了,快快,拿來給三太子看看!”何天然又招呼兩個手下展開了一面剛剛做好的黃旗,旗幟上還繡着字。
王士元回頭看了看,低聲念道:“驅除韃虜復中華;均田分地開太平這裡面怎麼沒大明什麼事兒?”
“有的,有的,這旗還沒完全做好,當中還有個明字。”何天然道,“到時候還會有一面天地會的紅旗和您的三太子旗一塊兒跟着咱們一起去打鶴山書院的江蘇巡撫衙門!”
“咱們有多少人?”王士元問。
“現在有七十二個!”何天然說,“陳參軍和常仙姑還會帶些人進來,到時候會有大約一百人。另外,拙政園那邊還兩百人。”
“總共就三百人”王士元額頭上冷汗出來了,“三百人能打下蘇州府城?”
其實哪有三百,陳永華、何天然這裡的一百人是實在的。王永康那邊的二百人壓根就是虛的。
“應該是不能的。”何天然笑道,“不過沒關係,咱們只需要在蘇州府城內儘可能搞出動靜就可以了咱們得讓天下人都知道,真正的朱三太子又回來了。這就夠了!”
“夠了?”
王士元將信將疑。
“夠了!”
陳永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王士元回頭一看,就見到一個意氣風發的陳分舵主大布流星走了進來,鄭重對王士元道:“定王殿下,咱們現在要做的不是一場簡單的造反,而是一次革命.現在的當務之急,也不是攻佔多少地盤,而是要天下有識之士都知道我們的主張,讓他們贊同我們的主張,支持我們的所爲,同我們站在一起。
只要天下有識之士都能加入我們,滿清的那點八旗兵根本不夠咱們打的。”
看着信心滿滿的陳永華,朱三太子還真是有點無語,什麼有識之士?有識之士都是士紳地主,他們能同意均田分地?
正想到這裡,一個天地會的門徒飛也似的走了進來,遞給了陳永華一張紙條,陳永華拿過一看,就放沉語氣,對何天然道:“大髯,讓所有人都回來養精蓄銳.我們明天就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