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原、板垣動手前,土肥原賢二被調到關東軍瀋陽特務機關長的位子上。這位板垣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同學來瀋陽前,正在天津搞一個謀略,想把一些北洋系老人新手拉攏在一起,組個反蔣反張小團體,後來雖然沒搞成,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張學良的11萬東北軍精銳被調進了關內。九一八事變之後,土肥原得意地稱:把東北軍忽悠進關,是他的一個傑作。實際上,純粹是瞎貓碰到死耗子,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石原要鬧事。
正在這時候,東京派人來了。
東京當然不是聾子,也不是傻子,從內閣到軍部都密切關注着海那邊的動向,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聽說那裡的年輕人要“鬧一鬧”的消息。首相若槻禮次郎在那嘀咕,外務大臣幣原喜重郎則直接在內閣會議上質詢陸軍大臣南次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6期,大分縣人):有這種事嗎?
南次郎說:沒,沒。
南次郎當時認爲,動武時機還沒到。但對那邊的情況他又不摸底,於是跑到陸軍參謀本部,跟總長金谷範三(日本陸軍士官學校5期,大分縣人)商量對策。這兩位大將都出身大分縣,是老鄉,在軍中被稱爲“大分閥”。最後,兩個人決定:叫建川美次過去看看,如果關東軍在搞謀略,那麼建川部長將擔負着“勸阻”的任務。
建川?
對,一個長得像村長似的矮子(身高一米五左右),就是派中村去畫地圖的那位,他剛從陸軍參謀本部第二部轉到第一部,也就是作戰部。一眼看上去,建川的外貌給人一種憨厚老實的印象,實際上此人有一套,外號“顧問”,因爲做過最大的陸軍小團體一夕會的指導。
建川借道朝鮮去中國,後來被認爲是故意耽誤時間,給關東軍留出動手的機會。實際上,對日本軍人來說,經朝鮮去中國是常見的,未必是建川通過路線來搞名堂。但這樣講,也並不是說建川這老小子就一點都不知道關東軍參謀在搞的謀略,對這件事,首先他不反對,其次嘀咕其成功概率。
總之,1931年9月15日,建川“村長”從東京出發了。
建川離開東京前一天,日本陸軍政變狂、參謀本部俄國課課長橋本欣五郎給石原、板垣連發三份急電,要他們提前動手。橋本此時已知道石原將在近期起事。
橋本飾了一個“友情出演”的角色。
後來,據花谷正“爆料”,說他們的行動計劃,陸軍參謀本部和陸軍省的同僚中,橋本欣五郎知道95%,建川美次和中國課課長重藤千秋(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8期,福岡縣人)知道90%,永田鐵山知道85%,陸軍省軍務局局長小磯國昭(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2期,山形縣人)和陸軍參謀本部次長二宮治重(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2期,岡山縣人)知道50%。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和參謀長三宅光治一無所知。這是怎麼算出來的,而且如此精確?顯然,花谷正有些顯擺自己主謀的位置了。
得到橋本的電報後,9月15日晚上,在瀋陽特務機關,石原莞爾、板垣徵四郎召集花谷正、今田新太郎、三谷清、川島正、小野正雄、兒島正範、名倉樑共九人開會。這裡的主人土肥原去哪了?在東京,正向軍部報告“中村事件”的解決進度。事件發生後,處死中村的關玉衡團長被東北軍藏了起來,日本方面的交涉一直沒什麼成效。
此時最心裡打鼓的,倒是後來以自己參與事變爲榮的花谷正,他說:要不先停下?
今田新太郎說:別呀!他嚷嚷絕不能就此罷手,必須在建川到來前動手。
石原不動聲色,實際上也有一絲猶豫了。板垣突然沒了主意。就這樣,吵吵了一夜,也沒拿出個統一意見。散會前,板垣叫住石原,問他到底準備怎麼辦。
石原說:如果必定成功,即使軍部和內閣反對也沒關係吧?
板垣說:那還是決定幹是吧?
石原回了旅順關東軍司令部,他想了一路,到旅順後,立即給板垣打電話,提前10天,9月18日夜動手!他說關東軍司令部這邊由他來擺平。然後他又給花谷、今田、川島打電話,讓他們一切聽從板垣的調遣,石原叫花谷負責爆破鐵路的任務,把今田和川島分到他手下。
今田告訴川島,選派得力人物擔當爆破重任。爆破地點——柳條湖南滿鐵路段,距瀋陽城外東北軍北大營800米左右。川島物色的人物是他的手下河本末守。
居然又姓河本。
1931年9月18日,最忙的是板垣,一方面擔當着事變前線總指揮的角色,一方面還得接待快到瀋陽的建川美次。
一大早,板垣去了本溪,把建川從本溪接到瀋陽。這時已是傍晚。板垣作爲關東軍代表,在本溪見到建川后說的第一句話是:一切都沒有問題!
這話很有學問,是滿洲沒問題,還是在滿洲的行動沒問題?
板垣讓花谷把建川安排到日本人開的菊文酒館,然後跑回特務機關。在那裡,他開始以關東軍司令部的名義下達作戰任務。很快,花谷就回到特務機關,建川“喝多”了。此時,旅順的石原,陷入人生中第一次巨大的忐忑。
瀋陽那邊,天黑後,川島帶着他的中隊向柳條湖方向疾進。
他在距爆炸點3裡處的文官屯設立指揮所,隨後把河本末守派了出去,後者帶領7名士兵摸向柳條湖南滿鐵路段。這次爆破跟炸張作霖比,有個技術要求,因爲石原後來補充了一個命令:爆破後,必須保證這段鐵路還能順利通過火車。石原擔心一線的士兵真的把那段鐵路炸飛。他想:如果真那樣了,又是何苦?本來炸鐵路就是找個藉口,意思意思就行了,炸完了再修,那不是傻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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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原的計劃“完美”了,“河本二世”有難度了。
河本末守估算半天,最後決定使用40小包黃色炸藥。量不大。出發前,今田新太郎說,再加2包吧。
河本在鐵軌邊埋好炸藥。他看錶,指針指向1931年9月18日22點25分。後來,花谷正用“明月落入高粱地,疏星點點,長空欲墜”來形容此夜。
河本起爆了炸藥。隨後向文官屯的川島中隊、虎石臺大隊和瀋陽特務機關同時發去電報,內容一樣:“東北軍炸燬柳條湖南滿鐵路,我中隊爲保路護僑,決定向敵人進攻!”
永田鐵山幫忙提供的老炮發揮了作用,炮彈呼嘯着飛往北大營。雖然不怎麼準,但動靜大。一陣炮擊後,川島正和今田新太郎拔出軍刀,跳到最前面,指揮南滿鐵路獨立守備隊第2大隊第3中隊(虎石臺路段中隊)的180名士兵,率先向北大營發起了進攻!
九一八事變就這樣爆發了。
今田還真有兩下子,加完2包炸藥後,量正好,把該段鐵路枕木炸燬,鐵軌只是輕微有點彎,所以20分鐘後從長春那邊開來的火車,在震動了一下後,仍安全地通過了柳條湖鐵路。
得到爆破成功的消息後,坐鎮瀋陽特務機關的板垣和花谷立即向旅順關東軍參謀長三宅光治和東京的陸軍大臣南次郎發去急電:
18日晚22時半許,暴戾之東北軍在瀋陽北大營以西破壞南滿鐵路,襲擊我守備隊,與我前來之一部發生衝突。據報告,瀋陽獨立守備第2大隊正向現場出動。
隨後又發出第二封電報:“北大營之東北軍炸燬南滿鐵路,其兵力有三四個中隊,隨即逃入兵營。我虎石臺中隊晚11時過後正在與北大營之五六百敵軍交戰,並佔領其一角。但敵軍正在不斷增加機槍和野炮。我中隊正在進行苦戰。野田中尉身負重傷!”
南次郎陸軍大臣接到電報後,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事件到底還是發生了。
建川美次在哪兒?
他喝多了,正在菊文酒館睡覺。他是真喝多了,還是假裝喝多了,已經不重要了。歷史現在已經把他忽略了,石原和板垣成了日本陸軍真正的主角。
事變爆發前不久,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才趕回旅順。
此前十來天,這位司令官一直視察南滿鐵路的日本駐軍。他的參謀長三宅光治一字一句地念板垣發來的電文。關東軍的參謀們都圍在他身邊。剛剛上任一個來月的本莊,有一種親歷改變日本命運的大事件的感覺。遺憾的是,整個計劃他並不清楚。
還有別的對策嗎?有人在本莊耳邊說。他一看,是石原莞爾。
事變爆發時的關東軍主力是多門二郎的仙台第2師團,師團司令部在遼陽,兵力分佈在旅順、瀋陽、長春、公主嶺、海城、鐵嶺、鞍山等地,實際兵力10,400餘人。此外,在南滿一帶,有6個獨立守備大隊,接近5000人。加上憲兵、警察、在鄉軍人、武裝僑民,總人數有20,000多人。
駐瀋陽的,是這個師團的平田幸弘第29聯隊。
在板垣的調遣下,獨立守備隊第2大隊長島本正一率其他中隊投入進攻北大營的戰鬥。這名一直不知道行動計劃的大隊長,還有點反應不過來。板垣又以關東軍司令部名義,把守衛在鐵嶺的獨立守備隊第5大隊調來,凌晨4點加入進攻。隨後,又令平田聯隊進攻瀋陽。
駐北大營的是東北軍第7旅,但旅長王以哲沒在營中,營地裡的最高指揮者是該旅參謀長趙鎮藩。遭到日軍突襲後,趙鎮藩急報東北軍參謀長榮臻,問怎麼辦,打不打。
榮臻一個電話掛到北平,但沒找到張學良。他給北大營的回覆是:先別還手。
張學良當然沒從人間蒸發,當今田新太郎和川島正帶着一百多日軍打北大營時,他正在前門的戲院看梅蘭芳演戲,後來總算被榮臻聯繫上了,張也慌神了,馬上召集部下商量對策。
張學良得到的第一個信息是榮臻的“日軍進攻北大營,怎麼辦”。日軍當然不是衝着青菜去的(東北軍在北大營種了很多菜),也不是要搞點營房住住。北大營放了一個旅,任務是衛戍瀋陽,日軍打北大營,最終目的當然是驅逐和消滅這裡的東北軍,然後佔領瀋陽。這是個簡單的邏輯判斷。
張學良能不能判斷到這一步?
沒法說他不能。那麼好,日軍要佔領瀋陽。到這裡,事件的發展將會分岔:佔領瀋陽後,日本人只有兩個選擇:A.就此打住,跟中國人談判,解決“中村事件”等懸案,順便提一些新條件,進一步獲取權益;B.是一個大行動的開始,打下瀋陽後席捲東三省。
在這道單選題裡,張學良選擇了A。跟進對策是:按局部事件處理,以免給日本人擴大沖突的口實,也就是“不抵抗”。
張學良不知道的是,北大營外的日軍士兵比他緊張多了。當時很多鬼子都抱着估計得戰死的想法。因爲他們才一箇中隊,180人滿員,北大營可駐着東北軍的一個旅,好幾千人。所以,炮擊後步兵跟進時,他們又喊又叫、又蹦又跳,自己給自己壯膽。但後來他們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天矇矇亮時,裡面一個旅的東北軍魔術般地消失了。
說得簡單,做起來可難!上面叫不抵抗,但日本人正端着刺刀往裡衝,等死麼?要撤退,怎麼撤?日本人的炮火在那了。東北軍沒辦法,只能冒着日軍的彈雨,推倒圍牆撤走。那一夜,難死了中國人!
按石原的設想,關東軍必將陷入苦戰。即使順利的話,佔領瀋陽,驅逐東北軍,至少得用三天時間。令他沒想到的是:當平田聯隊於19日上午10點開進瀋陽時,距柳條湖爆炸12小時不到。
日軍傷亡24人,東北軍扔下200多具屍體,瀋陽陷落了。
事變爆發當天,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在南京中山碼頭上了“永綏”號軍艦,前往南昌督剿紅軍。9月19日,當蔣介石到達江西湖口時,在軍艦上接到來自上海的急電,上海的消息不是來自瀋陽,而是來自東京,說東北有變。
隨後南京那邊才接到張學良的電文,於是政府急電蔣介石,要求其回京商議對策。蔣介石從湖口趕到南昌後,隨即又乘飛機返回南京。在南昌時,蔣介石給張學良發去電報:
中刻抵南昌,接滬電知日兵昨夜進攻瀋陽。據東京消息,日以我軍有拆毀鐵路之計劃,其藉口如此,請向外宣傳時,對此應力避之。近情盼時刻電告。
九一八事變和“皇姑屯事件”一樣,是關東軍主謀下的擅自行動。事變爆發後轉天,日本首相若槻禮次郎向天皇抱怨:我手上既沒有外務省的報告,也沒有陸軍省的報告。
至於軍方那邊,陸軍大臣南次郎和參謀總長金谷範三順坡下驢,既然關東軍已經開啓禍端,就先看看形勢再說。
在關東軍“激情邀請”下,日本駐朝鮮軍司令官林銑十郎已派軍隊進入中國境內了。他的參謀神田正種果然發揮了作用。關東軍參謀片倉衷後來在《“滿洲事變”機密政略日誌》中這樣感慨:如果駐朝鮮日軍不來增援,結局不過是重蹈昭和三年事變——“皇姑屯事件”的覆轍而已,不設法將其牽扯進來,一片苦心很可能化爲泡影!
其實他多慮了。我們可以原諒張學良對風雲突變的瀋陽局勢的誤判,那麼隨後關東軍進攻錦州時張的做法就叫人徹底無語了。事變後,張學良把遼寧省政府遷到錦州,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也挪到那裡,把東北軍主力近20萬人都聚集在錦州周圍。
1931年年底,關東軍決定打錦州。說是打,其實步兵並沒跟過來,只是派了飛機轟炸。關東軍當時不沒飛機嘛,這飛機哪來的?說起來令人苦笑:在瀋陽繳獲的。當時,張學良的東北軍有飛機300多架,都拱手送給了日本人。而此時南京國民政府有多少架飛機呢?100多架。之所以先派飛機炸,是因爲日本人也有點含糊:錦州有近20萬東北軍,他們關東軍纔多少人?瀋陽的東北軍沒抵抗,錦州的大軍呢?
關東軍作出進軍錦州的計劃後,東京的陸軍參謀本部連下了四道命令,讓他們馬上住手,別再妄動。軍部對那裡的局勢完全沒底,擔心一旦張學良集結在錦州的大軍抵抗起來,關東軍那點人會被立即下了餛飩。但此時石原、板垣已完全靠賭了,把這四道命令扔到了一邊。當然,這倆人把持下的關東軍司令部也明白,在違令後,他們也就站到了懸崖邊:除了取勝外,已沒別的路可走。
這時候,全國都在看錦州。此時,南京國民政府(孫科主政,蔣介石已引咎下野)明確下令,叫張學良指揮東北軍進行抵抗,不得再放棄錦州。但結果是:關東軍剛在錦州扔了幾顆炸彈,張學良就決定一槍不打地放棄錦州,把近20萬東北軍全部撤進山海關。張的理由是:缺少武器和中央的支持,不想作無謂的犧牲。
張學良沒叫東北軍還手,但他的手下,黑龍江的馬占山將軍還擊了。1931年11月4日,在嫩江橋打響對日抗戰第一槍。
無論當時還是現在,很多人認爲“不抵抗”是種策略,跟賣國什麼的無關。因爲如果真要打的話,這仗是打不贏的。中日的總體戰力,日本強於中國不少,這沒問題;但具體到九一八事變的情形,東北軍要是抵抗了,就一定完敗麼?在瀋陽之夜,當日本人用1905年的火炮轟擊1931年的北大營時,其實你可以感到他們當時的處境有多糟。
錦州的情況更是如此。當時日本還沒大打的準備,擅自行動的關東軍一旦受挫,日中就得回到談判桌上,如果那樣的話,即使是最壞的結果,也未必是東三省全部淪陷。而錦州是張學良挽回瀋陽誤判的最好機會,但他卻不想要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