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12月)
是否跟得上?
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以前沒坐在作戰部長的位子上時,他下村當然可以嚷嚷着放開了打,但現在他已經坐穩當了,就必須得對他謀劃的戰事負責。爲此,他策劃了一個廣東登陸計劃,這樣的話,華北控制在手,上海又即將陷落,再打下廣州,把中國海岸線一封鎖,以華北、華東、華南三線勝利的勢態向南京施壓,他就不信中國不屈服。所以,1937年11月7日,東京向華東前線發出一個命令:掃蕩中國殘兵限於蘇州、嘉興連線以東。
這個制令線是參謀次長多田駿的意思,他本人跟石原一樣,反對把上海戰事再擴大。
也就在這一天,下村定編成了華中方面軍,統轄上海派遣軍和第10軍。鬆井石根轉任華中方面軍司令官,但同時還兼着上海派遣軍司令官。陸軍參謀本部通信運輸部部長塚田攻出任華中方面軍參謀長,武藤章出任副參謀長,當年來華“旅行”的公平匡武出任華中方面軍作戰主任參謀,而上海派遣軍主任情報參謀長勇則兩邊兼着。
華中方面軍編成後的第4天,上海就陷落了。這並不出鬆井石根的意料,出乎他意料的是,上海派遣軍和第10軍推進的速度,光這樣勢如破竹地攻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他必須坐下來想一下繼續進攻的意義所在。所以到11月14日,他以華中方面軍司令官的名義,下了一個更具體的命令:所有追擊部隊以上海派遣軍攻至福山、常熟、蘇州連線爲止,第10軍攻至平望、嘉興、海鹽連線爲止。
這時候,河邊虎四郎又飛到上海。下村明白:戰事怎麼發展,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現地日軍的意思,所以他派河邊過來探聽情況。河邊一頭鑽進華中方面軍設在上海大場的司令部。在司令部,河邊告訴鬆井,下村作戰部長有意進行廣東作戰,想從上海戰場上調過去一個半師團。對於華東的日軍怎麼辦,河邊建議:停止追擊戰,作個休整。當然也不撤軍,而是監視和威懾南京。
鬆井沒表示反對,但又說:如果趁此機會攻克南京,也許會更有價值吧?!
上海戰把這個老鬼子折騰得夠嗆,本來他就奇瘦無比,加上天天熬夜,三個月下來已經蛻了層皮,真正地成了皮包骨,一眼看上去像個紙人。上海戰,他的派遣軍損兵折將,最後還是靠柳川軍團的遠線迂迴才解決問題。從這一點上看,東京的軍部實際上對他的能力已經提出了一個問號。所以,鬆井想打南京既有公的一面,又有私的一面。公的一面,是想通過攻佔中國首都來迫使國民政府屈服;私的一面,就是想通過打南京鹹魚翻生。因爲中隊從上海退下來後,戰力已經下去一大半,這時候攻擊南京會比打上海容易得多。
但鬆井又不得不考慮他的參謀長塚田攻的意見。都說塚田也是個“擴大派”,但實際上此時他不贊成馬上打南京,因爲日軍“非常疲倦”,最重要的是無法保證後勤補給。塚田攻在出任現職前,搞的就是補給運輸這一塊,在軍中也算個專家了。鬆井和塚田碰出的結果是:攻打南京可以在1938年1月中旬進行。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河邊。
河邊又見到了武藤章、長勇、公平匡武等參謀。武藤已經當上了華中方面軍副參謀長,長勇既做着上海派遣軍的參謀,又兼着華中方面軍的情報主任參謀。兩個人對攻擊南京“興趣盎然”。武藤說:一定要打下南京,這樣的話中國必會屈服。武藤又趾高氣揚了,被打發到前線,他有點因禍得福的感覺,他對河邊吹噓:當我從南京凱旋而歸,從東京站進宮拜見天皇陛下時,不要坐汽車,而要坐馬車。
就在這個關口,制令線被推進神速的柳川第10軍率先突破了!
柳川平助率第10軍登陸後,沒遭到強力抵抗,第6師團戰死500多人,第18師團和第114師團分別戰死400多人,國崎支隊才戰死200多人,剛打出“精神兒”來,所以對東京畫出的制令線很不滿,將佐們一致認爲:在這種情況下息兵不前,將錯失良機。
柳川在設於金山的司令部中陷入了抉擇的困境。
柳川曾一度追隨荒木貞夫,在永田鐵山針對皇道派的軍內調動中在陸軍省次官的位置上失勢,被流放到臺灣當軍司令官。“二二六兵變”中,遠在臺灣的柳川和山下奉文、古莊幹郎等人一起“奉勸”天皇向叛軍妥協,兵變平息後被勒令退出現役。中日戰全面爆發後,上海戰局陷入膠着,東京那邊急需能打仗的干將,在這種背景下柳川被起用。
他想:現在,南京在前,旭日旗進中國首都是豐臣秀吉時代以來日本的迷夢。他柳川很有可能成爲這一百年迷夢的實現者,怎麼能停止追擊半途而廢?
11月13日夜,一直跟隨第6師團追擊的第10軍作戰參謀池谷半二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33期,靜岡縣人)返回司令部,向柳川報告的消息是:追擊異常順利,中已趨於崩潰。他特別舉了谷壽夫被一箇中國士兵當成自己人的例子,這說明中隊已陷入極大混亂。
柳川立即召開幕僚會議。
日本軍中的參謀會議分兩種:一是閣僚會議,即軍司令部達到一定軍銜和職務的人才有資格參加。平時就開這種會議,但也不總開,因爲主任作戰參謀擬訂的計劃,通常都會在軍司令官和參謀長那裡順利通過。但如果通過不了,或出現新的重大戰況,軍司令官就會召開幕僚會議。所謂幕僚會議,就是參加者不分軍銜和等級,人人都可以發言。
在幕僚會議上,除柳川外,參謀長田邊盛武、作戰課長藤本鐵熊、作戰主任參謀寺田、作戰參謀池谷以及一幫小參謀乃至尉級的部隊長都搬了個凳子坐好了。
會議內容很簡單:要不要向南京追擊。
雖然柳川叫大小參謀們暢所欲言,但實際上最後發言的,只有藤本、寺田、池谷。前一個主持會議,後兩個人在發言中一致建議:突破制令線。
柳川一言不發。
11月15日,上海的鬆井和東京的軍部接到柳川的電報,內容就不用說了。塚田攻在回電中質問:後勤補給怎麼辦?
藤本鐵熊的回覆是:彈藥沒了,就打白刃戰!
塚田又問:糧食沒了?
藤本鐵熊回答:就地“徵收”。
就這樣,第10軍衝了過去。
此時上海派遣軍的新任司令官朝香宮鳩彥親王還沒到(12月2日到任),作爲華中方面軍司令官的鬆井還暫時兼着上海派遣軍的職務,他慌忙召集塚田攻、武藤章、飯沼守、公平匡武、長勇等人碰頭。
塚田攻還是那個觀點,不反對進攻南京,但反對立即進攻南京,他認爲柳川平助在沒任何補給保證的情況下,孤注一擲地攻向南京一定是瘋了。他說:現在冬天快到了,但日軍自登陸以來穿的還是夏裝,要想攻略南京也行,至少先把十幾萬套冬季軍服發到前線。華東河流密集,橋樑都被中破壞了,河面超過50米寬就沒法用竹梯搭建浮橋了,很多部隊已經在田野裡尋找棺材板啦!
塚田攻說:最重要的是糧食問題,上海之戰,戰線拉得還不長,補給可以由軍中完成,即使這樣戰壕裡的士兵每天只能定量吃乾麪包片,把戰線拉到南京,補給怎麼解決?第10軍顯然只想着軍功了。
飯沼守和公平匡武認爲塚田的擔憂有道理。但塚田攻的話給了武藤章和長勇刺激。
長勇說:柳川是想奪上海派遣軍的勝利成果吧?斷不能坐視!上海派遣軍必須加速行動,打破制令線,搶在第10軍前面攻佔南京!
武藤章說:攻佔南京後,即使不能迫降中國,也會使蔣介石政權成爲一個地方政權!
武藤的後一句話叫鬆井的心猛地一動。
鬆井出征時曾對杉山元說,打垮蔣介石政權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退一步說,即使不能徹底將其打垮,那麼也會如武藤所說,令其變成一個地方政權。從這個角度說,上海陷落後乘勝攻佔南京確實有“最大價值”。至於塚田說的當然也有道理。不過,鬆井認爲:日本軍補給有問題,中的問題更大,現在是大潰退的狀態,如果不順勢進攻,就等於讓中有了喘息之機。
但東京那邊畢竟還有命令,是否跟柳川一樣對那道制令線視而不見?他老鬆井得琢磨琢磨。
只說在東京主持陸軍參謀本部工作的次長多田駿,當他得知自己擬訂的制令線被第10軍突破後,非常惱怒,這簡直不拿他當回事嘛!
多田向鬆井下命令:第10軍必須退回制令線。
長勇直接給東京回了電:爲了解決“中國事變”,必須進攻南京。這就是明顯地頂牛了。這段時間,長勇即使在睡覺說夢話時,也像個神經病一樣不斷地喊:“突擊!突擊!”這還真不是個八卦新聞。
鬆井又親自給多田發了一封電報,他不像長勇那樣不耐煩,而是多解釋了幾句:從包括第10軍突破制令線在內的情勢看,向南京進軍是當前唯一的選擇,只有這樣才能迫使中國投降,一舉解決中日問題,否則中國人將獲得喘息的機會,從而恢復並加強戰鬥意志。
在華東前線的日軍蠢蠢欲動時,東京設立了大本營(11月20日),直接指揮華北和華東的作戰。大本營是戰爭期間日本最高指揮機構,天皇本人親臨。日本第一次設立大本營,是在日清甲午海戰時;日俄戰爭爆發後再次設立大本營,現在是第三次。
雖然多田的態度很堅決,但由於柳川軍團突擊後加快了中隊的潰敗,所以陸軍參謀本部的大多數人都開始傾向於攻略南京。在11月24日第一次大本營御前會議上,總算出面的陸軍參謀總長閒院宮載仁親王當着昭和天皇的面,說進攻南京勢在必行。
天皇點了頭。
制令線就這樣被廢除了。
日本陸軍參謀本部,像一個個前例一樣,追認了前方部隊的擅自行動,南京戰至此拉開序幕!
1937年12月1日,大本營發佈了這樣的命令:華中方面軍司令官鬆井石根轄上海派遣軍和第10軍,在海軍第3艦隊的配合下,攻佔中國首都南京。
這個命令是多田駿親自從東京帶到華東的。多田不是反對進攻南京麼?的確。所以,大本營會議後,受載仁的委託,下村定奉命做多田的工作。下村連續說了4天話,到11月28日,多田才鬆口:事已至此,我同意吧。
爲了表示高姿態,多田親自飛到前線傳達命令。
鬆井拿到命令後“很欣慰”(鬆井自己在日記裡寫的)。但緊接着來的第二個命令,就叫他有點茫然了。這個命令就是叫他把兼任的上海派遣軍司令官的位子讓出來,由昭和天皇的叔叔朝香宮鳩彥親王接任。鬆井雖然老,但並不糊塗,雖然他名義上是華中方面軍司令官,轄着柳川第10軍和朝香宮的上海派遣軍,但實際上多少有點被架空的意思。顯然,東京對他在上海的表現並不滿意。老鬼子一着急,肺病又犯了。所以在推進到蘇州後,鬆井的司令部就沒再向前推進,他本人最終留在了蘇州。
實際上,參謀長塚田攻成爲南京攻略計劃的具體擬訂者(在武藤章、公平匡武和長勇的幫助下)。
這個計劃就是:上海派遣軍負責正面追擊,在追擊中派出一部搶先渡至江北,堵截中隊北撤之路;第10軍迂迴向南京攻擊,途中分兵蕪湖,切斷中隊沿江向西之路。
南京攻略一開始,除了伊東政喜第101師團主力留守上海外,日軍其他8個師團和2個支隊全部涌向南京方向。
第一個需要提到的,不是那兩路直接圍攻南京的日軍,而是一支在外圍迂迴的部隊:久留米第18師團。很多人認爲這個師團參加了南京戰和隨後的大屠殺,其實沒有。
柳川第10軍突破制令線後,合擊了浙江長興(京杭公路在此分岔,一條向北經江蘇宜興到溧陽;另一條向西,經浙江泗安,過安徽廣德、宣城、蕪湖,最後到南京)。第114師團沿太湖南岸,經宜興、溧陽一線攻向南京;第6師團、第18師團和國崎支隊走的是長興、泗安、廣德一線。計劃攻佔廣德後,第6師團、國崎支隊走郎溪一線。在郎溪再次分兵,國崎支隊直趨當塗,渡江去切中國南京守軍北退之路,第6師團則繼續向南京追擊。第18師團則從廣德,經宣城,圍蕪湖。蕪湖是南京西的重要卡子,拿下這裡就意味着從西面切斷了南京守軍的退路。從這個角度說,第18師團的任務是關閉“地獄之門”。
也就是在廣德一線,第18師團遇到一路輾轉而來、在大冬天還穿着草鞋的川軍。
七七事變後,劉湘在南京開全國高級將領會議時,甩下話:一旦全面抗戰,四川“可出兵30萬,壯丁500萬”。當時把很多人震了。進行全面抗戰,對一些地方派閥來說,可在南京伸出的手腕下喘口氣。但別忘了,是劍就雙刃,對蔣介石來說,這也是一個收服各省實力派的大好時機。
其實川系比桂系還難整治。
別的先不說,就光說地廣人雜、派系林立這一點,就能把打四川主意的人搞暈。也有人說了,正好可以利用派系林立搞各個擊破啊,蔣委員長最擅長的不就是搞分化嗎?沒錯。但問題是,川閥現在是亂到能讓你一看就有打退堂鼓的想法的地步。
川閥之亂跟最早搞防區制有關。所謂防區制,就是各處川軍按駐防區劃拿地方稅款,或者這樣說,地方的軍權、政權和財權,都是獨立的,這導致川閥們爲了爭地盤一戰再戰,從1912年也就是民國元年到1933年,川閥混戰近500次。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川閥各將領還按畢業的地方劃分敵友,從保定軍校出來的,跟從四川陸軍速成學堂出來的,會各不相讓,打了多少年,最後劉湘才勝出。
南京會議後,劉湘率軍出川(11月22日第3次到南京開會,後因病到武漢治療,1938年初去世,其死也成爲一個謎團,後面我們會說到),被任命爲第7戰區(江蘇太湖以西、浙北和皖南)司令長官。雖然他甩下出兵的話,但最後還是向蔣介石要條件:軍隊可以出,但中央政府得撥給川軍500萬元作爲軍費。劉的想法是:川軍出川,軍費自然由中央撥。中央撥沒問題,但500萬元這個數字有點過了。
無論如何,川軍(不包括從貴州出發的楊森第20軍等部隊)出川了,被編爲第23集團軍(總司令劉湘兼,副總司令唐式遵,轄第21軍、第23軍)和第22集團軍(總司令鄧錫侯,副總司令孫震,轄第41軍、第45軍)。第22集團軍經陝西開赴山西,第23集團軍在成都誓師後,乘船順長江而下,輾轉開赴華東。
此時,楊森第20軍已先一步從貴州出西南,在淞滬,爲川軍打響了抗日第一槍。
第23集團軍主力在11月下旬抵達華東,一部守長興,但很快失守,另一部所守的廣德就成了衆人關注的地方。
廣德,咽喉也。
站在咽喉上的,是川軍第21軍第145師,師長饒國華(行伍出身,四川資陽人)。
當年川軍出征,場面是很激奮的。很多川軍將領都覺得,在國人眼裡:他們只會窩在省裡打內戰,但現在國家有難,川軍可以順流出川、馬革裹屍麼?
饒國華在家鄉跟親友告別時說:都言我川軍只好內戰,也確實打了那麼多年,在此國難之際,深感慚愧。此次率軍出川,抱必死之決心,當血戰倭寇,不負兩川父老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