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治中覺得,這一個月來,在滬戰上,自己殫精竭慮,眼睛是紅的,嗓子是啞的,之所以沒有圍殲日軍,完全是雙方軍力造成的,而且開戰之初南京進攻不堅決,所以被罵後滿腹委屈,精氣神一下子就散了,打報告決意辭職,但直到一個月後(9月22日)才被蔣介石批准。這時候,蔣也不再想用張了,他發現,同樣指揮中央軍精銳,陳誠手裡的幾個師,在月浦、羅店一線打得很好,把日本人死死地阻擊在那裡了;而張治中手裡的幾個師,一個多月來在上海市區是越打越不給力。
掛印前,張治中就自己的位置由誰來坐,給了蔣三個建議:一是顧祝同兼任;一是把第9和第15集團軍合併,統一由陳誠指揮;三是由朱紹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8期,福建福州人)接任。
蔣介石選擇了第三個建議。
張治中回到了南京,向蔣介石提出回湖南老家休養。蔣介石也許覺得上次在電話裡對張的態度有點過了,於是專門宴請了張,說:你休養可以,但先把朱紹良留下的空缺補上(大本營管理部部長),你答應了我,我就放你回湖南,怎麼樣,文白(張的字)?
張治中接過朱紹良的位子,回到了湖南老家,而後來湖南戰場上的主將薛嶽(保定陸軍軍官學校6期,廣東韶關人)來到上海前線,出任第19集團軍司令。這個當口,上海戰區也被重新劃分,陳誠被任命爲左翼軍司令兼上海前敵總指揮,指揮第15和第19集團軍,作戰地區是蘊藻浜以北,從南翔、嘉定至長江南岸;朱紹良指揮第9集團軍、第21集團軍(廖磊指揮的桂軍,即將趕到上海)爲中路軍,作戰地區是蘊藻浜以南、京滬鐵路正面;張發奎的部隊爲右翼軍,指揮第8集團軍和第10集團軍(杭州劉建緒),作戰地區仍是浦東、杭州灣北岸。
這個單子出來的同時,南京再次明確軍紀:各部隊防守陣地,沒命令,一律不準撤退,否則部隊長將按軍法處決。
馮玉祥調走了,張治中罵走了,顧祝同、陳誠、朱紹良成了前方這把牌中最大的三個人物(日軍在杭州灣登陸前,張發奎那邊始終沒什麼戰事)。
朱紹良在性格上跟顧祝同有相似之處,都是爲人持重,沒什麼棱角,雖然沒特別的優點,但也沒能叫人一把抓住的缺點。朱紹良上任後,圍攻上海市區的中路軍,越來越沉寂,一度跟日軍形成對峙局勢。
顧祝同呢,當初來上海時沒帶參謀,就直接在張治中的司令部(已從南翔轉移到了靠近安亭的徐公橋)上班了(後來司令長官部設在蘇州,兩邊跑)。對於顧來說,蔣委員長不是天天盯着電話麼,那我就一天打兩個,早晨一個,晚上一個,戰場上的一舉一動,都統統彙報過去,蔣介石這下笑了,就出現直接調動部隊的情況。有人說,蔣的手伸得太長了。但仔細一琢磨,從職務權力的角度看,這樣做也沒太離譜的,很多人忘了:蔣畢竟兼着戰區司令。問題出現在,他調動部隊時,有時“忘”了跟部隊的上級打招呼,比如把一個師或一個炮兵團調到別地兒去,不跟該部隊的直屬長官打招呼,等直屬長官找自己的部隊時,發現已經被蔣委員長調走了。
浦東方面,隔着條黃浦江,江對面越打越熱鬧,張發奎也在琢磨:怎麼支援一下友軍?他想出個主意:叫炮兵一部(6門最新德制75毫米口徑卜福斯山炮,最遠射程達9000米)在江邊附近的洋涇設置陣地,天一擦黑就炮擊江對面的日軍,到白天再把炮隱藏在溝渠或竹林裡。你很難說當時中國炮兵的技術不先進,張發奎叫人在江對面日本人的眼皮底下秘密設立了個觀測所,每天通過水底電線通信技術,協助炮兵修正炮彈着落點的偏差。
另一部炮兵(8門卜福斯山炮)則在浦東英美菸草公司大樓附近秘密設置陣地,主打江對岸由高爾夫球場改建的日軍機場。經偵察發現,日軍飛機每天拂曉升空,從機場亮燈到第一架轟炸機起飛,大約有50分鐘時間。在技術測距後,試着打了第一發炮彈,正好落入機場內,隨後8門山炮狂吼,在8分鐘內打出800多發炮彈,擊毀擊傷12架敵機。這隊炮兵打完日軍機場後就轉移了陣地。但洋涇那邊的炮兵還是出事了。上海《時事新報》(與中國資產階級右翼黨團關係密切的私營報紙。前身爲1907年12月5日在上海創刊的《時事報》和1908年2月29日創刊的《輿論日報》。前者主編是汪劍秋,後者主編是狄葆豐。兩報於1909年合併,定名爲《輿論時事報》。1911年5月18日改名《時事新報》,由汪詒年任經理。)的兩個記者聽說黃浦江對岸有秘密的炮兵陣地,於是就跑過來採訪,部隊長也是大意了,批准記者去竹林裡的炮兵陣地走一遭,還允許記者拍了幾張照片,但叫這個部隊長沒想到的是(其實早該想到),記者光圖抓新聞了,不僅把採訪炮兵陣地的詳情發在報紙上,還配了照片。張拿到報紙後大發雷霆,這不等於泄露軍事情報嗎!於是緊急下令轉移炮兵陣地,果然沒多長時間日機就把洋涇一帶的竹林來了個地毯式轟炸。浦東炮兵在當時確實發揮了最大的能量,甚至多次入夜後將山炮放到小船上,悄悄駛向對岸吳淞碼頭的日軍倉庫進行近距離襲擊。話說日本陸軍登陸後,中國援軍上來的節奏也加快了,京杭和京滬鐵路上的軍列一車車地把增援部隊投到上海,但仍不能扭轉戰局。張發奎想,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就在9月初給蔣介石打電話,說我們能不能限定一個投入兵力的最高點,比如說最高投入50個師,一旦第50個師放進去後,仍不能把敵人壓制住,那麼我們就用第二個辦法,這個辦法就是:接下來的援軍(至少10個師),不再往上海投,而是放在後面的吳福、蘇嘉國防線,進而開展全面持久的消耗戰。至於上海的一線陣地呢,也不主動放棄,從“八一三”算起,以頂三個月爲期。
應該說張發奎這個建議是具有可行性的,但沒被蔣介石採納。
前面說了,上海開戰後,蔣介石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打到上海。他很着急,但南京電話局長途臺的話務員小姐們卻不管這些,即使是蔣親自叫接電話,話務員小姐也會用純正的國語不慌不忙地問:先生,您要普通的,還是加急的呢?有一次,蔣介石叫接電話,找顧祝同,結果接電話的是朱紹良,把蔣氣了個倒栽蔥,立即叫侍從室主任錢大鈞把俞飛鵬叫來,對俞一陣大罵。
俞飛鵬這時實際上已經忙暈了,他不僅是負責軍需的署長,還兼着交通部長,軍需、後勤和通信一把抓,都由他調度。由於當時的鐵路主要運送兵員,所以他就搞了一個船舶總隊,大大小小地徵集2000條船,跟汽車總隊一起往上海運送軍需品。但通信也得由他料理,於是馬上叫人給蔣搞了個軍用電話專線。
那邊上火的則自然是鬆井石根。
第9、第13等師團一過來,駐臺灣的第3飛行團也來了,加上艦載飛機,差不多達到了300架,制空掌握是沒問題了。本錢有了,怎麼打是個問題。飯沼守、公平匡武、長勇幾個人碰出的新計劃是:羅店的側翼包圍不是沒成麼,接下來咱搞中央突破。這個突破點就是大場。拿下大場,除了想從中隊的防線中央撕開口子外,另一個目的就是把朱紹良的中路軍的後路切了。鬆井說:攻大場,須渡蘊藻浜。他說這話時,根本不用看地圖,因爲他在上海做過多年的武官,對這裡的地形可以說了如指掌。
鬆井的計劃是:藤田進第3師團和吉住良輔第9師團打頭陣,強渡蘊藻浜,然後把伊東政喜第101師團放過去打大場。
日軍的戰法其實很簡單,抗戰八年中,遇到陣地戰時,就用下面這三板斧,枯燥而乏味:晚上通常不打,天亮時進攻,先用飛機炸,再用野戰重炮轟,然後在坦克的掩護下,拉出步兵衝擊。一衝擊,中國這邊肯定拿重機槍進行壓制,這時候日軍再用平射炮打機槍。
在上海,中隊深受日軍平射炮之苦。所以到後來,中國士兵的對策是,你拿炮兵打我時,我不露頭,你們步兵上來後,我也不拿機槍打你,而是你到了一定距離後,我衝出戰壕跟你們肉搏。這時候,你們的飛機、大炮就不敢再轟了吧?一時間,蘊藻浜沿岸,中日士兵堆屍層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守大場的主力是薛嶽第19集團軍,有吳奇偉(保定陸軍軍官學校6期,廣東大埔人)第4軍之張德能(雲南講武堂,廣東開平人)第59師、朱耀華(出身不詳,湖南長沙人)第18師、黃傑稅警總團等部隊。
第101師團第101聯隊玩命往前衝,幾天下來,這個聯隊打得只剩下了幾個小隊,很多士兵都只有一顆子彈了。10月11日,聯隊長加納治雄(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1期,東京人)大佐在冒死率部進攻中被斃殺。這個聯隊,從聯隊長,到大隊長、中隊長和小隊長,基本上都死於此役,也就是說該聯隊基本上被全殲了。此時師團長伊東政喜一點人數,這個在東京新編的師團傷亡已經到了三分之二。這個代價取得的戰果是:渡過蘊藻浜後,向前推進了5公里。鬆井的命令是:第101師團繼續向大場攻擊。但伊東停下來,說什麼我也不往前打了,你們愛誰上誰上吧,再打可能都護不住聯隊軍旗了(聯隊軍旗爲天皇親授,軍旗被奪,聯隊番號即被取消)。鬆井只好把作爲預備隊的第13師團拿出來,在荻洲立兵的指揮下繼續衝擊大場。
滬風帶血,秋雨落肉,中日陷入苦戰。
白崇禧認爲,不能總是防守,但中央軍現在顯然已經沒有主動出擊的力量了,雖然這時候楊森第20軍、第43軍,劉雨卿第26師(副軍長肖毅肅率領)千里迢迢地從貴州趕來,在蘊藻浜一線跟日軍接上火了。但白不太相信川軍的戰力(實際上楊森等部隊在上海打得不錯),就跟顧祝同商量,想等廣西廖磊第21集團軍(第7軍和第48軍,一共6個師)上來後,對日軍打****。
10月15日,廖磊第21集團軍到了上海。桂系喊了多少年抗日,這次是真刀真槍地拼的時候了。而且,在各地方軍中,桂軍被認爲最能打,連桂軍自己都默認這個說法。顧祝同跟蔣介石碰頭後,認爲可以試一下。爲此,蔣前往蘇州跟顧祝同、白崇禧等人商量作戰部署,最後定於10月21日晚進行****。
但在突破口選擇上,發生了爭論。
顧祝同的參謀(張世希等人)認爲必須以大場爲突破口,理由很簡單:萬一****不成,還可以退回閘北,兩翼不會出現大問題。
白崇禧反對,認爲大場日軍屯有重兵,不容易撕開口子,最佳突破口應是南翔、真如。
蔣介石沒表態,顧祝同的觀點很重要。如果他反對白的計劃,那麼就會重新部署,但最後顧用筆把南翔和真如圈了起來。
在地圖上圈攻擊面時,白崇禧大筆一揮,這一揮不要緊,新上來的桂軍6個師必須全放在一線才行,因爲****區域太廣了!於是造成一個後果:沒留預備隊。
按計劃,10月21日天不亮時發起衝鋒,此前先利用風向放煙幕彈,煙霧向日軍陣地刮時,炮火打擊敵人陣地,然後桂軍步兵衝過去。但煙幕彈發射後不久,風向竟然變了,煙霧朝着中隊這邊吹了過來,這樣一來,炮兵看不清敵人的陣地,而步兵沒等炮兵掩護,就直接發起了衝鋒。加上此時天還沒全亮,一部分兵力攻錯方向,往瀏河那邊去了。
對面是日軍第3師團和第9師團。他們的陣地沒受到任何壓制,在這種情況下,鬼子們張網以待,坦克炮、野戰重炮、輕重機槍同時開火。
桂軍慘了,一天下來,6個師全被打垮,光旅長就陣亡了兩個(第171師第511旅秦霖、第170師第510旅龐漢楨)。策應桂軍進攻的粵軍葉肇(保定陸軍軍官學校6期,廣東新興人)第66軍和夏楚中第98師也傷亡慘重。危急時刻,胡宗南當了救火隊員,帶着已經補充四五次的第1軍趕了過來,這才把漏洞堵住。
後來很多人認爲:桂軍之結局,是因爲以前沒跟日軍交過鋒,不熟悉對手,這隻說對了一半,確切地說,是不熟悉現代戰爭。
爲什麼一再說桂系是當時地方勢力裡最強的,不僅因爲李宗仁、白崇禧二人團結,還在於自1932年以後,李、白每年從德國那裡購買1萬支新式步槍,到開戰前手裡已有5萬支新槍,而且還單獨購買了1000支自動步槍(在那個年代算最先進了)。這還不算,又一次性地買了5萬頂德國鋼盔(當時桂軍是戴着鋼盔上戰場的,其他軍隊看着都羨慕)。而且,廣西民風強悍,一如日本九州兵。要是單打獨鬥,或冷兵器時代,日本人真未必是桂軍的對手。
但時代變了。
在1937年的陣地戰中,桂軍攻擊前不曉得偵察和壓制日軍火力,攻擊時只知用肉身衝殺。打內戰時,各個對手,在戰場更多地靠士兵之勇武,抱着步槍舞動着大刀猛打猛衝,甚至指揮官的戰術和謀略都排在第二,但跟海陸空協同作戰的日軍打,哪裡是內戰之能比?!
桂軍落了這樣一個結局,有士兵平時訓練和見識的問題,也有白崇禧、廖磊的直接責任。
桂軍只一天的時間就被日軍打垮這個事,讓上海戰場上的很多中國將領震驚:原來,這世界上,仗的打法,早就變了!桂軍經此一戰,一蹶不振。退下來後,到安徽休整,後來南京戰時,蔣介石想把桂軍調赴南京,但白崇禧死活不同意,開戰後第一次跟蔣介石頂牛,想爲桂系保存最後一點血肉,蔣介石見桂軍已到了這步田地,也就沒再堅持什麼。
在南翔、真如一線,桂軍被打了下去。大場戰鬥依舊激烈,楊森的川軍已經頂上去了,已經跟日軍血戰多日。打到10月24日的凌晨,攻擊大場的荻洲立兵第13師團不動了,在等補充完新兵的第101師團。伊東政喜二次上陣後,日軍把兩個師團的野戰重炮全調了過來,大場再也支撐不住了:兩天後,陣地陷落,第18師師長朱耀華自殺不成,但魂亦成國殤!
大場陷落後,蘇州河北岸除南翔、真如(留有一座通往河南岸的木橋)還有點軍隊外,中隊主力則退至河南岸與日軍對峙。
但日軍並沒馬上強渡蘇州河,而是喘了口氣,因爲他們也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已經打到這份上了,陳誠從崑山打電話給蔣介石,建議立即全線撤軍,依託後面的吳福、錫澄國防線,節次消耗日軍戰力。這也確實是中隊全面撤退的好機會。蔣介石聽完建議後長久不言,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撤退令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