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姐兒知道前兩日山長夫人就已經出了殯, 落了葬。喪事辦得相當的風光,送葬的弟子,送輓聯, 送孝棚的從虎丘山排下來, 都要堵了閶門口。
週四郎和阿奇依然每日都去山上。想來辦理一件喪事, 需要幫忙的地方極多, 也沒有過於在意。沒想到, 熱孝在身的楚姑娘竟然會突然來訪。難道四郎他們唸書的事又有變故?她心頭砰砰直跳。
英姐兒壓下心頭的不安,帶着見雪和章明快步走過去。楚姑娘遠遠地也見她來了,站在門口沒有移動腳步。
四郎見英姐兒身邊跟着一個三十來歲其貌不揚的男人, 立刻皺了眉頭。雖然有見雪跟着,可她這樣大搖大擺地跟個男人四處走動實在是太惹人非議。
阿奇看見她過來, 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待得都進了屋, 坐定, 楚姑娘才摘了帷帽,取了面紗, 命隨身的丫頭取了一個精緻的竹盒子,對英姐兒道:“家母已於前日落葬。小女子今日來,一是致謝,夫人救了家父,又打消了家父自殺的念頭, 小女子感激不盡。家母身後事也多得兩位周公子日日上山相助。這是蘇州規矩, 喪家致謝, 送上鹹點心一匣。”
英姐兒忙伸手接過, 道:“楚姑娘何必爲了這事特意跑一趟, 讓他們捎回來就是了。”
楚姑娘看了一眼屋子,淡淡地道:“本來家父一意解散鉅鹿, 可是衆學子殷殷懇求,蘇州鄉紳紛紛上門、便連蘇州知府也出面勸說,家父方纔回心轉意。可家父既欲守全妻孝一年,又恐耽誤了衆學子功課,所以十分躊躇。”
英姐兒心裡憋悶,不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意思,耐着性子聽着。
楚姑娘接着道:“最後家父決定讓小女子暫代山長一年,待家父守完妻孝,小女子再去守三年母孝。”
英姐兒聽了吃了一驚,這楚姑娘看上去比自己還小呢,做書院的山長?心道,還不如讓宋先生來管呢。
“小女子德行學問淺薄,實在惟恐耽誤了各位的前程。兩位既是初來,不如另擇名師。小女子在山上已經苦勸過兩位,可兩位執意要留下。小女子只得向夫人求助,還望夫人跟着勸說一二。”
英姐兒看向週四郎和阿奇。
週四郎看了看英姐兒,面色有些爲難,心虛地低下了頭。
阿奇則想也不想道:“我願意,我今日就可以搬到山上去。”
英姐兒吃了一驚。
就聽楚姑娘道:“不錯,小女子想着勤能補拙,故而讓願意留下的學子無論內外全都搬到山上,一來大家可以心無旁騖,二來可以互相幫助,前輩帶後輩,先進帶後學。周公子新婚燕爾,天下書院衆多,就是這蘇州也還有幾家,又何必一定要夫妻別居,上山苦學一年?”
說完,楚姑娘娉娉婷婷地站起身來,微微鞠躬:“小女子還有別處要去致謝,就不多留了。賢伉儷好好商議商議吧。”
送走楚姑娘,英姐兒和週四郎就進了屋。週四郎忙牽了她的手:“英姐兒……”
英姐兒使勁地甩開他的手,眼淚就流了下來:“我是不是跟你犯衝!怎麼好容易到了蘇州,又碰到這樣的事,這個楚姑娘,我看着就討厭!”
週四郎囁嚅道:“這也怨不得楚姑娘。其實這個法子極好。我這些日子在山上跟師兄們偶然探討幾句,果然是大不相同……”
英姐兒怒道:“楚姑娘的法子自然是好的。你就是想去是不是?你本來就是怕我跟了來耽擱了你!你不是都已經決定了嗎?!去吧,去吧!什麼有你的學問重要!”
週四郎皺着眉頭,本來心裡的歉疚都變成了不滿:“我早就跟你說過,來蘇州不是遊山玩水,是來苦讀的。你偏要跟了來,現在又埋怨我爲了讀書顧不上你!你到底要什麼樣!?”
英姐兒見他如此,勾起一腔的新仇舊恨:“我倒忘了,我們原就說好的,到了蘇州就當兩不相識!你的事也不必問我,想怎樣就怎樣好了!”說完,狠狠地一摔門簾,出門走了。
週四郎隔着門窗嚷道:“出嫁從夫!你有沒有一點做人家媳婦的樣子!我還把你寵壞了!”說着氣得不行,知道見雪幾個如今都聽英姐兒的,只得叫初春:“去,把爺的東西都給收拾了!爺明兒就搬上山去!”
初春巴不得這一句話,忍不住有些得意地道:“爺自己肯讀書上進,太太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興!老爺那裡也是,爺到了這裡,也不知道寫沒寫信回去?家裡必是掛記着!”
週四郎一想自己到了這裡這麼些日子,除了剛到那一日,還真沒有給家裡寫信,當即便叫初春磨墨伺候着,趕緊寫了兩封家書,一封給母親,一封給父親。
初春收拾完了週四郎的行囊,察言觀色一番,猶猶豫豫地問道:“爺……有句話奴婢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週四郎點點頭。
“奶奶如今折騰着要做營生賺錢,別人家夫人太太打理嫁妝,都是掌櫃賬房在外面理事,哪裡有奶奶自己這樣……日日見外男的……爺又要上山,傳出去……可怎麼好聽?”初春見週四郎臉色變了,知道自己說對了。
週四郎心裡對英姐兒更加不滿,又不是真缺她那兩個錢,抄了書去賣,別的也就罷了,抄了春宮去賣,實在是傳出去也不好聽!
初春道:“依我說,爺的錢還不如爺都帶到山上去,我們要用錢,還跟以前一樣,每月爺讓任俠送了來。若是全給了奶奶,怕奶奶拿了去做什麼營生,賺了倒好,要是賠了,爺在山上也不能安心讀書。”
週四郎聽了,只覺得更加煩惱,把兩封信交給她:“你把這信交給店家,讓他託了郵亭給寄了。”
支走了初春,週四郎拿起那錢匣子,數了數,取出一些放在懷裡,看了看匣子,嘆了口氣,又從懷裡取了幾張銀票放回匣子裡。
英姐兒此時正在跟宋先生大發牢騷:“什麼見鬼的鉅鹿書院,我看是蠢驢書院!那楚姑娘,我看着連本書都拿不動的樣子,還能管那麼大個書院?!都搬到山上去!做什麼?什麼爛規矩!”
宋先生只是默默地聽着不發一言。
英姐兒發夠了牢騷,心情平靜了好多,抱怨道:“師父也不說一句,我說得對不對?”
宋先生點點頭:“你說得很對!”
英姐兒開心得抱着宋先生的胳膊:“還是我師父最好!師父……其實我也知道四郎該去……可是……”
她低下了頭。
宋先生拍了拍她的背:“師父知道,你只是捨不得四郎……”
英姐兒眼圈一紅:“師父都知道,四郎爲什麼不知道!”
宋先生拉着她的手:“師父知道是因爲旁觀者清。你纔開始跟四郎做夫妻,日後這樣的事多了去了。你跟他吵鬧不休,他就是低了頭,心裡對你的喜愛也會少了幾分。”
英姐兒嘟着嘴:“我纔不稀罕!”
宋先生笑道:“對,咱們不稀罕。就讓他上山……願意去多久就多久……咱們不想他!”
英姐兒瞪了宋先生一眼:“師父故意取笑我!那……那我該怎麼辦?”
宋先生點了點她的腦袋:“還記得你的字謎嗎?心,你要了解你自己的心,也要讓對你重要的人瞭解你的心。四郎又不是神仙,事事都能猜得中你的心思,你心裡怎麼想,就怎麼告訴他。”
“告訴他之後呢?”英姐兒有些不解地睜着眼睛看着宋先生,這法子聽上去很簡單,可是要做到還真不容易。
“怎麼告訴一個人一件事,讓他聽了以後有你想要的反應,是一門絕大的學問……一輩子也學不完。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仔細想想……你瞭解四郎嗎?”宋先生慢悠悠地道。
英姐兒低了下頭,她和四郎相識太短。
英姐兒從宋先生的屋子裡出來,覺得自己好像突然長大了很多。人生原來不是自己想的那麼容易……做每一件事,都有無數的法子,每一種法子都會讓你的人生走向不同的方向……。自己到底該怎麼說?怎麼做?
英姐兒才走到院子中間,就被見雪攔住了:“奶奶……剛纔奶奶出來,爺就叫了初春進去……好一陣子,初春才……滿面喜色地出來了。奶奶……我一直想說,當初就不該帶了她來。”
英姐兒有些怔忪:“這是什麼意思?”
見雪見她茫然不知,想到自己也身份尷尬,倒不好張口,英姐兒卻心裡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攥住了一樣,有些喘不過氣來:“你是說……她……想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