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郎已經臉色煞白。這是一條生路, 一條死路麼?誰生,誰死?讓誰選?
老太監面無表情,“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咱家受太后之命, 來傳口諭。你們都聽清楚了。”
屋內所有人都靜靜地跪着, 沒有一息聲響。英姐兒覺得她甚至能聽見身邊週四郎呼氣吸氣的聲音。
老太監第一句話, 所有人都覺得天塌下來了:“週四郎婚事種種真相, 哀家已經悉知。該按大不敬欺君之罪處置, 自周侍郎始,周家上下三百餘口盡無倖免。”
老太監喘了口氣,看了看周家衆人:“但上天有好生之德, 哀家如今給周家一個機會。”
以周老太爺和周侍郎爲首,周家衆人皆已經淚痕滿面, 搖搖欲墜。心裡把週四郎恨了個透穿, 這自小就被周夫人嬌寵的小兒子, 平日在家裡就是人人都讓他一頭,如今居然給周家闖下這樣的大禍事來!心裡又都盼着趕緊知道太后給的這個機會是什麼?
周侍郎只覺得自己半輩子心血盡數毀在週四郎母子手中, 心頭滴血,恨不能立刻將他們亂棍打死。
周夫人則看着那桌上的東西,眼神發直,心中狂亂:“不會的不會的,難道真的會要四郎去死嗎?”
週四郎自己也早已恨不能一頭撞死在門柱上。他身子伏得低低地, 不住顫抖着。
週二郎的身體也伏得低低地, 不住地抖動着。
週三郎卻一臉的沉默, 眼神一路看過去, 似乎明白了什麼。
英姐兒也臉色蒼白, 太后居然還是要怪罪周家嗎?她實在不明白這麼小一件事怎麼會變成這樣。她哪裡懂得,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哪怕有一絲可能也有人會瘋狂往上爬!但凡一分不敬不加嚴懲,犯上作亂着便會層出不窮!故此,歷朝歷代,欺君之罪都是十惡之一,大赦不赦。
老太監將衆人形態一一看在眼中,繼續道:“黃氏!”
英姐兒嚇得一跳,自然而然地答道:“哎!”
老太監也給嚇了了一跳,他這一輩子還真沒有碰到過有人這麼回答太后口諭的。
周家衆人都猛地轉頭看向英姐兒,心裡充滿了羞愧、憤怒!連週四郎也猛地擡起頭來。
老太監“咳咳”兩聲壓了壓驚:“太后念你出身農家,不懂規矩,又初嫁周家,允你一條生路。”
英姐兒睜大了眼睛,先生果然沒有騙自己,太后就是好人啊。週四郎也心中一鬆,英姐兒沒事,英姐兒沒事就好。
可週家衆人看着英姐兒的眼神都變了。這叫傻人有傻福嗎?
老太監看着英姐兒清澈如水玉般的大眼睛,繼續道:“這隻香梨,乃西域進貢而來。你若是選了它,便是‘想離’,太后允你攜嫁妝合離歸家,不受周家牽連。”
周夫人如果不是太過受驚喊不出來,早就嚷嚷出來了:“難道那杯酒是給四郎的?!”宮中賜酒,九死一生。
英姐兒卻並沒有面露笑意,反而怔怔地看着老太監。太后要怎麼懲罰周家?她微微轉頭看向週四郎,週四郎會死嗎?週四郎反而不再顫抖,靜靜跪立,面色平靜。
老太監又道:“不過,黃氏畢竟是周家三書六禮迎娶入門的,與週四郎有夫妻之情,與周侍郎夫婦有舅姑之義,又聞黃氏熟習《三字經》,若能‘孝於親,所當執’,以己之命代周家之罪,飲了這杯鴆酒,則太后當以其孝義,在皇上面前替周家說情,免於追究周家。”
這一個轉折實在是讓周家所有人都喜出萬外,繼而齊齊地看向了週四郎。
英姐兒卻覺得頭腦發暈,太后這是什麼意思?讓自己替周家人去死嗎?憑什麼?就憑一直瞧不起她的週四郎?就憑連她回門都要刁難不放的周夫人?就憑那是非不分,打了她兩柺棍的老太太?就憑她剛進門就禁了她足的周侍郎?自己是瘋了,傻了纔會去替周家擋這個刀?!
周侍郎聞言,只覺絕處逢生,腦子一動,看向英姐兒,又看了看老太監,開口道:“壽公公,能否容我周家上下商議商議此事?”
壽公公通情達理地點了點頭:“生死大事,給你們一炷香的功夫商議商議。”說完就要轉身出去。
週四郎卻突然嚷道:“這件事都是我惹出來的,與黃氏沒有半點兒關係。英姐兒,去,拿了那香梨,回去好好過日子。”
不說英姐兒,屋裡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周夫人翻身就給了週四郎一個巴掌:“冤孽!你還想護着誰?!還不好好求求黃氏,現在只有她能救周家滿門!”
英姐兒不解地看着週四郎,咬着嘴脣,週四郎這是什麼意思?他不管他的父母家人了?
壽公公看了一眼,還是轉身走了出去。
門剛關上,周侍郎就站起身來,走到英姐兒面前,屈了一條腿,又屈一條腿,跪下了。周家衆人見狀,也都齊齊地朝着英姐兒跪下了。
周侍郎道:“黃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若以孝道論,今日我可逼你選鴆酒救我周家滿門。”
周侍郎看英姐兒滿臉不以爲然,忙道:“但是,我不能逼你,只能求你。若你肯以身代死,你的父母家人,日後周家都必待若親人,周家半數家財歸他們。周家會給你立長生牌位,日後四郎的子女認你爲母,承繼香火。黃氏,黃氏,不說四郎,就說三郎,當初開門放你,你今日忍心見死不救?”
這個人情實在有點兒勉強,可是也真是周家跟英姐兒唯一一個說得出來的人情了。
英姐兒看着他,覺得腦子好像清醒一些了。不管周家怎麼,跟她真沒有什麼關係!三郎是被他們連累的,又不是自己!可是,她卻控制不住地看向了四郎。
週四郎臉上平靜,見英姐兒看他,竟然微微露出一絲笑容,站起身來,就去盤子那裡取了香梨,遞到英姐兒手中:“你走吧,別管周家的事。”
英姐兒茫然混亂地伸手接過,看着週四郎的目光中有了淚光。如果不是這樣的週四郎又怎麼會因爲許家的事走到這個地步!
周夫人瘋狂地撲過來搶梨,週四郎擋在英姐兒身前:“英姐兒是我的媳婦,她得先聽我的!”
此時,英姐兒卻突然高聲喊道:“壽公公,請進來吧。”
壽公公暈乎乎地回到了宮中。辦了這麼多年差事,今兒這樣的差事還是頭一回。
壽寧宮中,雕樑畫棟,明黃色的帷幔低垂,一旁的鶴頂香爐裡一縷香霧若隱若無。
太后坐在軟椅上,正跟宋女官下棋呢。
見他進來,兩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看着他。
壽公公行了禮,面色尷尬,叉手回覆道:“稟報太后老佛爺,周家的差事奴才辦完了,回來覆命。”
太后點點頭,笑道:“你一把年紀,差事辦老的人,結果如何直接說就是了。”
壽公公卻一揮手,身邊小太監端了托盤上來,只見盤中一隻金盃,一個玉盤。
太后一皺眉。宋女官也站起身來,走上前去,卻見玉盤是空的,金盃也是空的!
壽公公只得道:“這結果老奴也實在是沒有想到。還容老奴將當時情況一一道來。”
壽公公便從聽到英姐兒叫他開始講起。
“老奴聽得黃氏叫喚,便進了屋。見周家一家子都跪在地上,只有黃氏和週四郎兩人站着。咱家一看,那黃氏手裡拿着香梨呢!咱家就心想,這也是人之常情,太后娘娘贏了。”
太后卻皺了眉頭。聽這口氣,倒不是自己贏了?
“老奴就道:‘黃氏,你可要取這香梨?’周家衆人都叫喚:‘黃氏,周家滿門都在你手上啊!你真的忍心看着我們三百餘口……’,誰知道周家衆人話未說完,老奴就看見那黃氏張了嘴,幾口就把那香梨吃了!”
太后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吃了?她把那香梨吃了?”太后賞賜的東西,她一個農家女不先上三炷香給供起來,居然就這麼給吃了!宋先生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她這是什麼意思?”
壽公公見太后和宋女官都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便清了清嗓子,更加嚴肅地道:“可不是!咱家哪裡想得到?只好問道:‘你吃了,就是要取這香梨,是也不是?’”
壽公公搖着頭嘆了口氣:“誰知道,這黃氏說:‘我信鬼神,我要是不救周家滿門,只怕他們三百隻厲鬼成天都要纏着我,我活着也要給煩死!臨死臨死,我還沒嘗過宮裡的貢品啥滋味呢,先吃了梨,再喝這酒。’”
宋女官驚喜道:“她到底還是喝了這酒?”
太后卻仍在震驚中:“她就爲了這個吃了香梨?!”
壽公公道:“咱家當時也是這樣想。覺得宋女官贏定了。就見那黃氏走上前來,伸手就去拿那酒杯!”
太后看了宋女官一眼,看來她果然沒有看錯那個黃氏。
而英姐兒此時在周家,坐在牀邊,也是恍恍惚惚地,當時的情形就跟做夢似的,半點都不真實。
她見週四郎一直維護自己,手裡握着那個香梨,心中搖擺不定。
看着周夫人瘋狂地撲打着週四郎,聽到週四郎嚷了那一句:“英姐兒是我的媳婦,她得先聽我的!”突然間就下了決心。
自己真的能眼睜睜看着周家三百口去死不救嗎?真要這樣,自己以後就是活着,一輩子也活不痛快。這才頭腦一熱,叫了壽公公進來。
可當她吃完香梨,伸手去取那杯酒的時候,其實心裡還是有些猶豫的。手慢了那麼一點兒,斜刺裡就突然伸出一隻雪白修長的手來,先她一步取了那酒杯。
她回過神來轉頭看去,就見週四郎已經一仰脖子,一杯酒一滴不剩全倒進了嘴裡!嗆咳不止!她根本來不及阻止!周家也沒有一個人想到,都在狂喜之中等着她給擋死呢!
看到週四郎滿嘴鮮紅,狂咳不止,她只覺得一顆心被撕成了一條條,眼淚嘩啦啦地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裡涌出來的。她撲過去伸手就去抓週四郎的舌頭,週四郎卻死命低了頭躲開她,不讓她碰!
周家衆人則早亂做一團。周夫人當場吐血,暈死了過去。
“所以,最後那杯酒是被週四郎喝了?!”太后和宋女官異口同聲,驚訝不已。
壽公公無奈地點了點頭:“老奴辦事不力,請太后責罰!”說完,壽公公便跪了下來。
太后眼神複雜地看着宋女官,宋女官面帶微笑,眼中不知何時帶着淚光。
“你贏了!”太后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