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好容易回過神來, 心裡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萬般難描的滋味。
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盞,茶托碰到桌面,發出“鐸”地一聲。屋內安靜得能聽見英姐兒和宋先生自己的呼吸聲。
她伸出手來, 輕輕抿了一下兩鬢, 神情複雜:“我失儀了!對不起!”
英姐兒看着宋先生好像有些難過的樣子, 沒有掏出手絹來擦自己頭上、臉上、前襟上的茶水珠子, 反而有些擔心地看着宋先生道:“沒關係, 沒關係,先生,先生是不是很難過?”
宋先生聞言心居然狠狠地抽了一下。開心, 難過,尷尬, 憤怒, 憂鬱, 受傷,無助, 失望,孤獨,卑微,羞辱……過去三十幾年,她把這些人該有, 而宮裡不該有的感覺全都一一抹掉了。
她永遠高貴平靜, 親切疏遠, 伺候着太后, 教導着後輩宮女。就是有宮女在她面前被剝皮抽筋, 她也可以面不改色。待挪走了屍體,就能在同一間屋子裡彈琴下棋, 喝茶吃飯。夜裡,連多餘的夢也不會做一個。
今天,居然有人讓她笑得像個傻瓜,居然有人問她是不是很難過?
宋先生看着滿懷關切,一片天真,臉上還掛着水珠子的英姐兒,垂下了眼瞼,聲音平靜:“擦乾淨頭臉,去廚房切一天菜。”
英姐兒胡亂擦了兩把臉面,就趕緊離開了書房。她覺得她要再在書房呆下去,先生就要哭出來了。先生可真是個怪人!
英姐兒回屋,意外地見週四郎居然還在屋裡呆着。
週四郎看見英姐兒一頭一臉的水珠子,前襟胸口上也溼了一片,跟喝湯漏了一脖子似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知道你會闖禍,你這朵花兒,今兒可是給宋先生澆了水了!”
英姐兒瞥了他一眼,瞧他幸災樂禍的樣子,“哼”了一聲:“管你信不信,先生還跟我說對不起了呢!”
週四郎立刻起了好奇心:“先生跟你說對不起?你沒聽錯吧?到底怎麼回事?”
英姐兒擡了擡下巴,指揮着香草:“給我翻件爛衣裳出來換,我要去廚房!”
週四郎見她不理自己,跟條搖着尾巴的小狗似的跑到她面前:“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得知道啊?不知道,萬一回頭跟先生說錯了話該怎麼辦?”
英姐兒猶豫了一下,招手讓他靠近,貼在他耳朵邊悄聲道:“先生有怪癖!”
週四郎聽得一驚,在宮中那種地方磨了幾十年的嬤嬤,有什麼怪癖都不奇怪,可是,到底是什麼怪癖?
他一雙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英姐兒,十分渴望得到答案,英姐兒卻蹙着眉毛,想了想:“不行,不能告訴你!《三字經》上說‘親師友,習禮儀’,我得跟先生親,不能在她後面說壞話!”
週四郎覺得簡直要被這個喜歡事事引用《三字經》的英姐兒氣死了。你要學就學個徹底,說什麼先生有怪癖,這還不如什麼都不說呢?!到底是個什麼怪癖?!你居然不說!
香草已經找出來一套衣裳,就是上次英姐爲回門,翻牆時穿的青花夾襖黑布裙。
英姐兒看了一眼:“這天兒,穿這個會不會太熱了?”
香草道:“可是,爛衣裳只有這一件啊,其他的,奶奶捨得不?”說着拎了一件綠綢蝶戀花的比甲來。
英姐兒翻了個白眼,無奈地伸手指指那件布衣。
英姐兒見週四郎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點出門的意思都沒有。帶了香草去淨室裡頭換了衣裳。
周家下人們消息傳播的速度,堪比如今的互聯網。英姐兒還沒有走到廚房呢,最新版本的英姐兒八卦已經出爐。
版本一,顯然缺乏想象力,非常乾癟:四奶奶惹惱了先生,被先生潑了一頭茶水,罰她到廚房做粗活!
版本二,相當的豐富,我們需要分段敘述:
宮裡的宋先生可跟宮裡一般的嬤嬤不同。懲罰人,根本不用板子棍子。你只知道打板子挨棍子疼,可不知道最讓人不能忍的不是痛,而是癢!癢得你大笑不止,癢得你生不如死!
四奶奶這個活閻羅這回可是遇到如來佛了。宋先生上來就把四奶奶給弄得大笑不止,據當時躲在蘭桂院院牆外偷聽的某丫頭說,四奶奶笑得聲氣都變了,最後暈了過去。
然後先生看着差不多,含了一口熱茶,噴到她臉上,這才把她噴醒,打回原形,不許她穿綾羅綢緞,還穿她以前的布衣布裙,罰到廚房來做!苦!工!
所以,當英姐兒一臉平靜地走進周家廚房的時候,廚房裡外都擠了不少本來不該“正好”在廚房辦事的丫鬟婆子。
英姐兒那身土布衣裳更加證實了第二種說法。以至於那位某丫頭在周家成了這件事的權威發言人。
英姐兒哪裡知道這些,還以爲周家廚房本來就這麼多人呢,也不廢話,正好看見初春的嫂子:“王青媳婦,宋先生讓我來切菜,你看看,有什麼菜讓我切的?”
一個時辰之後,英姐兒還在廚房忙活,週四郎卻在屋裡坐立不安。他一直張着耳朵聽着書房的動靜呢,可宋先生自始至終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聲息全無。
這宋先生可真是太奇怪了?週四郎突然一個機靈,宋先生不是在書房裡找什麼東西或者藏什麼東西吧?多少抄家滅族的禍事,都是從書房裡翻出什麼證據來定的罪。
好在,自己平時除了寫幾句歪詩和做做先生布置的功課外,應該不會有什麼……週四郎突然滿臉通紅,要是被先生瞧見書房裡那個匣子裡藏的書,可就真見不得人了!昨日宋先生來得急,又直接住進了小書房,自己根本來不及收拾。
這可怎麼辦?週四郎的小書房,兩頭都開了窗,夏日裡,兩邊窗戶一支,便是爽爽的穿堂風。去偷窺?這要被抓住可是大罪過,敢偷看宮裡的嬤嬤!雖然年紀大了點,可也是女的!不行!
週四郎忙幾步走了出來,左右一看,就看見香蘿坐在門外檐下陰涼處,沾着水往青石地上寫字呢。
他咳嗽一聲,香蘿聞聲忙站起來:“爺有什麼吩咐?”
“宋先生指了你伺候她,你也不知道機靈點兒,這麼久功夫了,還不去問問宋先生,可要用茶?可要用點心?”週四郎裝模作樣地皺着眉頭道。
香蘿嚇了一跳,點點頭就要跑進去。
週四郎忙一把抓住她,低聲道:“你這樣莽撞,衝撞了先生怎麼好?這樣,不如你悄悄地去窗口那邊看一看先生在幹什麼,回來告訴我,我再告訴你要不要去打擾先生。”
香蘿認真地點了點頭,朝着書桌一側的窗口走去。週四郎嘆了一口氣,真是什麼丫頭跟什麼人,這個也是傻的,真是半點兒壞事都不會幹。
不過一會,香蘿躡手躡腳地又回來了:“宋先生在書桌前看書呢!要不要去打擾啊?”
週四郎鬆了一口氣,笑道:“不用,不用,你去玩兒吧。”
剛一轉身,就見宋先生面色如常地站在門口,週四郎嚇了一大跳,忙施一禮,還沒開口,宋先生就道:“你到書房來一下。莫要叫人來打攪。”說完,宋先生就轉身走了。
週四郎做賊心虛,忐忑不安地跟着宋先生進了書房。
這一頭,英姐兒看着大木盆裡堆積如山的蘿蔔,非常有自豪感:“看吧,切個蘿蔔,對我來說太容易了。先生也不來,家裡的菜都被我切光了!”
王青家臉上的兩團紅都快變白了,嘴裡道:“正是,正是,奶奶不歇氣地切了一個時辰,可不是,家裡這能切的菜都切完了。不如回去問問先生,看看奶奶還要做點兒什麼?”這可怎麼辦?一氣切了這些菜,可讓廚房怎麼做啊?總不能今兒切的明兒炒。
王青家的看着廚房頭頭鐵青的臉,欲哭無淚。
她不是沒攔着啊,可是四奶奶非說:“先生讓我切一天的菜,這纔多一會兒,先生再怪我偷懶!”於是乎,廚房的菜都遭了秧,但凡能切的,全都被英姐兒甩了刀。
英姐兒站起身,擦了擦頭上的汗:“真的沒有要切的菜了?”手裡還甩了甩那把黑青發亮的大菜刀:“不如我的柴刀順手。”
圍觀羣衆紛紛在心裡表示壓力很大,面上還得帶着誠摯到笑容,誰知道這位奶奶會不會突然飛刀脫手,讓自己莫名其妙地倒了黴呢?
書房裡,宋先生面色安詳,靜靜地看着週四郎。
週四郎雙膝跪倒,整個身體都伏在地上,不停地抖動着,發出小獸絕望般的哀鳴哭泣。
宋先生淡淡地道:“我既拿了鐵證,總不能不交給太后娘娘。”
週四郎的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砰砰”的悶響,哀求道:“宋先生……宋先生,是我的錯,我承擔!要我的命,我去死!求先生,只求先生想想辦法,想辦法幫英姐兒開脫,她好好的一個砍柴丫頭……她太無辜了!”
門“哐當”被推開了,英姐兒面色慘白,神情恍惚地站在門口:“出……出什麼事了?死,你爲什麼要死?”
她不過去切個菜的功夫,怎麼事情就變成了這樣?!
宋先生太可怕了,她這麼會兒功夫,就什麼都知道了嗎?他們會怎麼樣?真的會殺頭嗎?
英姐兒的手緊緊抓着門框,雙腿軟得跟麪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