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郎心頭有些發憷, 仍是硬着頭皮道:“蘇州,鉅鹿書院。”
英姐兒臉上的開心漸漸地淡去,週四郎結結巴巴地解釋道:“跟你沒……沒關係。是早就說好的。我去年八月鄉試未中, 外公好容易託了關係說要送我去那邊讀書……”
英姐兒眨眨眼, 爲什麼他們做的事情她一樣都不懂:“在京城讀書不好嗎?幹嘛跑蘇州那麼遠?”
週四郎聽英姐兒這麼問, 不禁有些索然。
能去鉅鹿書院讀書, 是天下讀書人的夢想, 也是週四郎早就渴望的事情。
一來南地文風昌盛,人才輩出。當今天子若不是開了南北榜,天下仕子只怕十之八九都出自南方。而鉅鹿書院位於蘇州號稱吳中第一名勝的虎丘山上, 更是南方文氣匯聚之所。
二來,週四郎自打出生, 就在京城周圍打轉。常言道,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這一去能見識多少南北各地的風土人情,結交多少天南海北的同窗好友!只是這樣想着, 週四郎都覺得渾身熱血沸騰!
可是,對於只識得幾個字的英姐兒來說,這樣的世界離得實在太遙遠了!
千言萬語在週四郎肚子裡打了好幾個轉,只勉強吐出一句話:“那是天下讀書人都想去的地方!”
英姐兒點了點頭,想了想, 突然眼神一閃, 開心地拍着手掌道:“聽說蘇州可美了, 跟天堂一樣, 太好了, 我也跟着去!”
週四郎看着興高采烈的英姐兒,心裡的索然變成深深的失落。
在鉅鹿書院駐講的無一不是宏學巨儒。就是周家這樣的人家, 如果不是外公跟鉅鹿書院的山長有些交情,就憑他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小秀才,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去求學。能夠進得書院的,要麼家世實在顯赫,要麼就是早有一方纔名,全憑錦繡文章。
能有機會去鉅鹿書院的學子,誰不是懸樑刺股,鑿壁偷螢,日夜苦讀謀一世前程?家中妻小除了年節遣人送禮之外,都遠遠避開,惟恐驚擾了讀書兒郎,分了他的半分心思,糟蹋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別說英姐兒跟他不是真的夫妻,就是真夫妻,結縭多年,夫妻情深,也決沒有帶着她去書院的道理!週四郎心裡默默地想,如果是月妹妹,斷不會說出這樣不知輕重的話來。“志同笙磬合宮商。道乘肝膽成胡越。相近未必常往還,相遙未必長離別。”而最遙遠的離別是死別……週四郎突然覺得眼裡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涌。
他忙低了頭,不敢再想下去,猛地站起道:“現在守靜走了,你想一想這院子的事該怎麼理一理?我還有事,晚上再回來!”說畢,週四郎頭也不回地匆匆而去。
英姐兒見他突然變了臉,也不知道他是爲了什麼,氣得跺了跺腳:“不是說怕我自己一個人在周家活不下嗎?那怎麼還扔我一個人?!”也不去追他,反而開始琢磨怎麼才能跟着去蘇州。要她一個人留在周家?除非她不姓黃!
吃過午飯,英姐兒就叫了香草開始整理她的小家當。這一鋪開,倒鋪了半炕。
香草在一邊嘖嘖羨慕道:“奶奶現在也是大財主了!”
英姐兒卻看得有些沉默。這麼多的東西,真正屬於自己的只有那五兩碎銀。她想了想,取了銀子遞給香草。
香草忙搖手,喜氣洋洋地道:“守靜都攆走了,可見爺心裡是向着奶奶的。我不走了!”
英姐兒露出一點苦笑:“我讓你把這五兩銀子單獨放好!其他的……樣樣都是周家的。你說,五兩銀子能幹個什麼營生?”
香草罵道:“也不知是哪個缺德的玩意兒,把奶奶帶來的針線都給藏了。連個荷包都找不到!”她只得翻了箱子拿了條草綠色的汗巾子,把那五兩銀子藏在裡面。
英姐兒這纔想起這麼一樁事情來,看了一眼文琪送的荷包,伸手捏在手裡,仔細地翻看着。自己這麼大把年紀,荷包也沒有做過幾個,這樣精巧的東西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出來吧?自己……真是連個八歲的丫頭都不如!
香草見她拿着荷包出神,拍拍頭道:“這荷包倒好!把這些個金戒指都裝在裡面吧!”說着從英姐兒手裡取過荷包,扯開了繩子,就要往裡放。
“奶奶!荷包裡有東西!”香草驚訝地從荷包裡抽出一張泛黃的紙片來。
英姐兒不識字,可記性好,看着紙片片跟上次老太爺送的那個銀票子一樣,心道:“她一個小丫頭,難道還送了我銀子?可如果不是銀票,還能是什麼?”
當下讓香草別動這荷包,還把這紙片子放進去,揣在懷裡,心裡有了主意。
纔要讓香草把其他的東西都收好,就聽見院子裡吵吵嚷嚷地。英姐兒皺了眉頭,好像是喬嬤嬤的聲音。
果然,那聲音朝着屋裡來了:“這個時辰,奶奶也不知道歇不歇晌,我這幾日染了風寒,沒過來當值,你看看你們一個個都躲懶成什麼樣兒了?奶奶屋門口,連個當值打簾的都沒有!你們反了天不成!”
喬嬤嬤倚老賣老地也不知道在數落誰。進了外間,見英姐兒從屋裡出來,忙換了一張笑臉:“老奴這兩日身上不好,怕過了人,沒敢往奶奶跟前湊。今日大好了,纔敢來當值。奶奶可有什麼吩咐?”
英姐兒往炕上一坐,胳膊支在炕桌上,用手撐了臉頰,覺得自己的腦子實在不夠用。這喬嬤嬤怎麼突然殷勤起來了?不過,她可沒想着要讓她幫自己管什麼事:“喬嬤嬤,來得可正好。我孃家帶來的針線現在還沒影兒呢,你閒着沒事就幫我給做出來吧?嗯,再叫幾個丫頭幫着,越快越好!”英姐兒心想,最好是在出門之前能了了這樁事。
喬嬤嬤聞言一愣,隨即尷尬地陪着笑臉道:“哎喲,要說針線,咱們這屋子裡啊,拾柳和見雪兩個纔是真的靈巧。再說,我年歲大了,眼神也不好了……”
話音未落,就見門口又闖進一個丫頭來,正是那位臉兒方得跟麻將牌似的守賢,怒氣衝衝地朝着英姐兒行了一禮,道:“奶奶,爺沒吩咐說把鑰匙交給奶奶,喬嬤嬤就把鑰匙給偷了去,還請奶奶做主,趕緊把鑰匙還給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