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守諾

週四郎緊緊地閉住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一副掩耳盜鈴的慫樣,好像這樣就可以把自己瞧見了英姐兒這件事抹乾淨一般。

但奇怪的是,剛剛室內明明只有兩枝紅燭,他卻覺得自己看得真的非常清楚!清楚到只要他一想到那一幕,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從嗓子眼裡爬上來。

他緊緊地捏緊了拳頭,大氣都不敢喘。可是,明明該擔心得要命的,爲什麼心底裡有種說不出的舒爽慢慢地浸透出來……可他還沒來得及品味這份舒爽,一陣濃濃的內疚瀰漫上來……月妹妹……週四郎心裡這樣想着,慢慢地覺得整顆心都被一種陰鬱的愁霧給遮掩住了……

英姐兒見週四郎全無反應,覺得有些無趣,又有些受傷,悻悻不樂地恢復了正常的語氣:“跟你鬧着玩兒呢!看你嚇得跟挺屍一樣!我先睡了!”說着,翻了身,背對着週四郎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蘭桂院終於在重重風雨之後,迎來了英姐兒婚後第一個比較明媚正常的早晨。

英姐兒週四郎起牀後梳洗完畢,卯正時分,小夫妻兩個端端正正、面對面地坐在臥室外間的圓桌旁,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

鵝油蔥花捲,紅棗花生包,五色糯米粥,又有八樣下粥的小菜。英姐兒嘗着酸甜鹹辣各味齊全,一個也叫不上名字來。想問,見週四郎端着駕着,一臉冷淡、索然無味、細嚼慢嚥的樣子,心頭卡了一口氣,並不問他,一口氣吃了四個白白胖胖的小包子。

週四郎就着小菜,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個花捲也就飽了,卻並不放下筷子,只在一旁看着英姐兒嚥了包子,呼呼喝了幾口粥,又伸手夾了一個包子。

英姐兒正要把那包子送進嘴裡,卻見週四郎停了筷子一個勁兒盯着自己瞧,有些不自在,咬了一口包子,到底沉不住氣,有些煩躁地開了口:“你屬鳥的?就吃那麼一點兒!”

週四郎見她開口就沒好話,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自在了一些,反脣譏笑道:“我吃多少關你什麼事?!子曰:食不語,寢不言,吃那麼多都堵不住你的嗓子眼兒?!”

英姐兒聞言“啪”地用筷子一指:“週四郎,你以爲我是在關心你嗎?你要是吃好了,沒事,去把見雪和拾柳放出來吧!”又怕他賴賬:“你昨天可是答應了的!”心道:什麼子不子的,就不會說點兒人話。

週四郎見英姐兒吃得右嘴角都沾着面渣子,忍不住道:“你就不能吃慢點?嘴邊糊的都是什麼?醜死了!”說着把筷子一放。旁邊立刻走過來一個大丫頭,臉型有些像塊麻將牌,雙手呈上了熱毛巾,週四郎擦了擦手。又有一個小丫頭遞上了熱茶。那大丫頭放了毛巾,就捧着一隻金晃晃的水盂過來。週四郎用茶漱了口,以袖遮面,把水吐到水盂裡。這才站起身道:“那我去放人了!”

英姐兒也不是頭一次見這樣的陣仗,可是見週四郎和這兩個丫頭一套規矩做下來,自然得就跟她撿柴砍柴一樣輕鬆自如,中間半點兒停頓都沒有,不由心裡嘆了口氣,暗道:“果然是銀子水裡泡大的,我這黃泥湯裡滾出來的不能比。”有些灰心地擡起手背想要擦嘴,都到嘴邊了,才覺得不妥,有些尷尬地慢慢放下手,靜靜地看着剛纔給週四郎遞毛巾的大丫頭。

那丫頭卻目不斜視,只是恭敬地半垂着頭。

週四郎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從袖中抽出一條天青色手絹來,遞給她,轉身瀟灑風流地走了。

那丫頭這才明白過來,忙道:“奶奶的衣裳是哪位姐姐在打理?不知道手絹都放在何處?”總不能拿擦手的毛巾遞給奶奶擦嘴吧。

英姐兒微紅了臉,香草這纔回過神來,湊過來:“奶奶,要不要我去取?還是就用爺的手絹?”她剛纔盡看那水盂了,那是真金的嗎?要是偷這麼一坨回家,一輩子都夠了吧?

英姐兒見週四郎這塊帕子,天青色的軟絹,繡着七顆大大小小的星星,中間一顆繡得極大。星星形狀簡單,可要繡出星光閃閃的感覺卻需要極精湛的繡工,就有些捨不得拿來擦嘴。猶豫了一下,把手絹收了在袖子裡。香草會意,忙去取了一塊紅色的絹帕來,英姐兒擦乾淨了嘴,看着一桌子的美食,勉強嚥下了最後一隻包子,卻沒有胃口再吃下去了。

那大丫頭見狀,這才上前遞了熱毛巾。英姐兒依樣畫葫蘆,照着週四郎的樣子,擦了擦手;另一個小丫頭遞上熱茶來,英姐兒卻忘了這是漱口用的,“咕嘟”一聲給吞下去了。那一聲大的,英姐兒覺得外院都聽見了,紅了臉,尷尬地端着那茶杯,不知道該再喝一口漱嘴還是放下……

旁邊端着金水盂的大丫頭也有些不知所措,這茶當然也不是不能喝……。末了,只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道:“奶奶,請漱口!”英姐兒這才又喝了一口,這會記得吐了出來,卻又忘記吐的時候要用袖子擋着了。好在這兩個丫頭都一副視而不見的鎮定模樣,英姐兒這才勉強紅着臉,清了清嗓子,強作鎮定地道:“都撤了吧!”

過不多久,週四郎就帶着見雪和拾柳一起回來了。

本來飽滿得跟水蜜桃一般的見雪,一夜之間,就像曬化了表面又混了泥水的雪團似的,眼下一片青黑,嘴脣蒼白爆了皮。

而拾柳,本來風擺楊柳,清脆嬌嫩,這會兒像根褪了色的幹柳枝一般,頭髮亂,衣裳皺,臉色蒼白,雙目紅腫,右臉連着眼睛邊上,青青紫紫一大塊。

英姐兒見這兩個天仙美人被自己連累成這樣,心裡內疚不已,忙叫香草給上茶水。

見雪忙啞着嗓音阻攔道:“謝奶奶賞茶,奴婢們從昨日起就滴水未進,還想煩請奶奶吩咐小廚房給煮點兒白粥來,許奴婢們帶回屋去領賜。”

拾柳則一見到英姐兒就淚如泉涌:“奶奶,奴婢這臉要是留了疤可怎麼辦啊?!”

英姐兒對拾柳是加倍地歉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看着週四郎:“四爺,你那裡不是有藥嗎?給拾柳好不好?”說完,纔想起週四郎自己也是半邊雪白半邊紫。

英姐兒咬了咬嘴脣,內疚地低了頭。

週四郎看着英姐兒的半邊青臉,暗地嘆了口氣,這屋子連自己在內,三個半邊青,對剛纔遞毛巾的大丫頭道:“守賢,你去找你守靜姐姐,把那天任俠拿的藥酒分一份給拾柳。剩下的,都拿到奶奶房裡來!”

守賢的丫頭上身挺直地彎了腰,行了禮:“回爺的話,奴婢去去就來。”

見雪和拾柳退下,一時,屋裡就剩英姐兒和週四郎,兩人又陷入了奇怪的尷尬中,幹坐無言,英姐兒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心裡害怕週四郎拒絕,想說的話,不知怎麼地就是張不開嘴,只是不時地頭瞄一眼周四郎。

過了半晌,英姐兒又舉了茶壺添茶。我倒、我倒、我倒倒倒……

那茶壺都要被英姐兒倒豎過來了,才滴出幾滴水來,連茶壺蓋都“咣噹”一聲掉了下來,好在英姐兒身手敏捷,一把撈住了,暗道一聲好險沒碎,這回不用賠銀子了,就見週四郎猛地站起身來,朝外走去,英姐兒見他根本沒有記住跟自己的約定,又不知道要跑到哪裡去,站起身,跺跺腳,委屈得就要罵人,週四郎卻悠悠地飄過來一句話:“你不是說每天要學四個字嗎?”

英姐兒瞬間變怒爲喜,心裡灌滿了喜悅泡泡……原來他沒有忘記!可是……英姐兒皺了眉,期期艾艾地道:“四郎……我……能不能先去下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