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侍郎回了京復職,許家的事情隨着御筆親批已經算是完結了。渡過了仕途上的一大危機,爲了情誼差點兒闖了大禍的妻兒還在鄉下養病,他大大鬆了一口氣,除了每日上朝應卯,回家來,到了後宅就跟幾個美貌小妾打情罵俏,樂呵呵地,瞧着她們爲了自己爭風吃醋,甚是瀟灑快活。誰知道這樣的輕閒日子還沒有過上幾日,居然有人又翻出了許家的事情,狠狠地參了他一本。這回不是說他與許家交接過密,替許家隱匿貪墨之財,而是私德不修。直把他氣了個七竅生煙。
許家的事說來他很清楚底細。不過是工部那些人這些年貪了不少。工部尚書一倒,拔出蘿蔔帶出泥,牽連很大。找個好糊弄,又沒有什麼背景的,先佔了山頭,若是個聰明的,也未必會落得許家的下場。偏偏許月英的爹好容易掌了實權,認認真真的想要做點事,上上下下撈不着事小,怕他把積年舊賬翻出來事大,這才做了手腳,順便把一些去路不能說的虧空都栽到他身上,填平了這個坑。後面站的人是誰,周侍郎心中也有數。周家數代爲官,對方藉由兒女親家的事情攻訐自己,不過是想兩下撇清,讓他不要往裡攪和。
可偏偏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都是重情重義的人,背了自己,居然做出私擬婚書的事情,讓他倒是感嘆了一番。好在老天保佑,婚書的事沒成,他勸了許家認罪,對雙方都是好事,只當事情就此了結。
誰知道順了哥情失嫂意,有人想要借了此事釣出後面的大魚來,見事不成,索性調轉頭來,奔他的位置來了。朝中如今爺壯子大,周侍郎是一心保持中立的,家裡根子紮了幾代,倒也不怕。誰知道偏偏有人膽子包了天,皇上都想要息事寧人了,還敢在許家的事情上做文章。居然說他私德不修,摺子上言:昔有尾生抱柱死,今有周郎悔諾生。然後細說他們家與許家如何通家之好,許夫人與他的夫人如何多次在人前人後互相許親,最後說他的兒子和夫人逼不得已,私寫婚書,被他發現後圈禁在鄉下老宅,悔婚,逼得許家姑娘投繯自盡,夫人兒子傷心病倒。可惜是枉做小人,帝心寬仁,許家罪不至死,許姑娘卻成一縷冤魂,實在可悲可嘆。最後才說,如此食言而肥小人如何配做主理一部之侍郎?
皇上瞧了這個摺子,正事議完,早朝將散之時,將上摺子的王御史和周侍郎兩人叫到前面詢問此事。
如果不是在皇上面前,周侍郎就要破口大罵了。如今卻只能幾步上前,哭倒在地:“聖上英明。臣每常自省,深知自身才具淺薄,能添爲一部侍郎,不過是天恩浩蕩,每每感激涕零,恨不能爲聖上肝腦塗地。許家夫人與賤內確實是手帕之交,閨中密友,兒女幼時亦常戲言將來要結爲兒女親家。誰知道兒女漸成,卻只有兄妹之義,全無西廂之情。賤內與許夫人俱是深愛兒女之人,雖有聯姻之意,卻又怕日後兒女不諧,反將兩人幾十年情誼拋灑,故而諸多躊躇。不想許家出事,許夫人確實有意將女兒許配給犬子以避覆巢之禍,然命運弄人,犬子早對一農家女子有那淑女之心,恐門戶懸殊,竟效仿周廷章舊事,私擬婚書。賤內愧對舊友,責罰了犬子,這才母子俱病。臣前日掛念還請假前往探視,又從京中請了太醫前往診治,還請聖上明察!”
王大人冷笑一聲:“周侍郎果然是人善變,口善辯。以你這般說法,許姑娘好端端地又怎麼會突然自盡?!”
周侍郎額上冒汗。實情自然說不得,可怎麼才能把許姑娘之死說得合情合理,取信於聖上呢?
再說黃家,章氏哭哭啼啼地回了孃家。黃大哥親自送去的,回來帶了一臉的傷。看得黃大嬸心疼不已,罵了章氏又罵章氏孃家,又惋惜道:“要是阿奇在就好了!”
黃大哥一句不吭,自己回了屋。黃大姐見他走道都有些一瘸一拐的,一轉頭看見黃二哥着急忙慌地進了屋,奇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才幾天,就跟沒事人一樣了?”
黃二哥道:“可不是,我也沒想到。他給紮了針,又給了幾貼膏藥,就好得挺利索。可惜他住南山,不然咱家有個頭疼腦熱的,可不用請大夫看病了。我聽說大哥回來了,想讓他跟着趕緊跟着一起去搬莊稼,爹說看這天像是要來雨,好容易曬得差不多了,要淋溼了,可是毀了。”
黃家這二十畝地都是旱地,種的都是麥子高粱玉米。黃大嬸一聽急了,她跟黃大姐在屋裡,沒看見天色:“老二,你趕緊先去,我這就去叫你大哥。”
黃大姐忙道:“我也跟二哥去吧。娘,大哥要是受了傷,就別叫他去了。”
黃大嬸一想:“你去把你二嫂也叫上,你們倆一起去。我這就去看看你大哥去。”
黃大哥到底也沒有去,他進屋躺下,黃大嬸進去時他正背對着門躺在牀上流淚呢。黃大嬸一下子心都碎了。這兒子跟老二那個滑頭不同,從小就忠厚,又是長子,家裡的事從來都是搶着幹,又孝順父母,對弟弟妹妹也都很好。怎麼偏偏自己眼瞎給他娶了這麼個媳婦。黃大嬸坐在炕邊,抹着眼淚道:“我的兒,娘知道你心裡委屈。你那媳婦,娘當初看她會幹活,勤快,老實,誰曾想讓你把日子過成這樣。給娘瞧瞧傷到哪裡了?”
黃大哥只是悶着頭在被子裡“嗚嗚”地哭。黃大嬸到底沒捨得叫他,一轉身,自己也跑去幫忙搬莊稼去了。
雨到底還是下了下來,黃家一家人把最後來不及搬的莊稼都搬到車上,用油布蓋得嚴嚴實實的,莊稼沒淋着,全家人卻都溼了個透,回來除了黃大姐,一個個都傷了風。尤其是黃大嬸這一向沒閒着,心裡也累,一下子就燒了起來,一燒就是一夜。黃大姐慌了神,黃老爹道:“去,一家子都病的病,傷的傷,你找老張家的幫個忙,送你到南山去請阿奇回來。別個郎中總不如他放心。” 黃大姐也顧不得學不學規矩的事情了,飛快地跑了出去,找老張家借車去南山接阿奇過來看病去了。
阿奇昨日回了家,進門就把自己的想法跟叔公說了。叔公年歲大了,只是搖搖頭:“我只勸你一句,以後都不會再勸。還記得我給你講的桃花源麼?你有醫術在身,比上不足不下有餘,日子總是過得,在鄉里的日子和那桃花源也差不離。何必去千軍萬馬的獨木橋,絞盡腦汁跟人爭個你死我活?一世不得自在。”
阿奇一向都聽叔公的,可這一次卻咬了牙道:“男子漢大丈夫,就算不能名留青史,也要做一番封妻廕子的事業,纔不枉活過一場。”
叔公一嘆,心中知道阿奇的性子,不免覺得這黃大姐實在不是好人,好好的孩子,這才幾日功夫,就給帶壞了。搖搖頭,自己去製藥去了。
阿奇說幹就幹,當天就去族裡找了族長,說要上族學。周家是百年大族,每一代人才輩出和周家族學是分不開的。只要是周家子弟,都可以入學,中午還管一頓飯,早晚還有點心,連紙墨都有份例。不分年齡,只按成績分甲乙丙三組。每一組每年的最後一名都會被勸退。阿奇年紀大了點,可是他跟着叔公也學過讀書識字,族長便應了他第二日去族學找先生考試,看看分到哪一組去。
第二日他去族學,學裡已經開課,他便等在一邊,也偷偷聽一聽,看看自己跟別人程度差得遠不遠。好容易等到課程結束,老學究朝他招了招手:“你跟你叔公學就是了,何苦捨近求遠?你可知道,當年周侍郎都受過你叔公的教導。只是他老人家脾氣古怪,離了仕途,不然說不定也是個庶吉士。”
阿奇雖然知道叔公一些事,倒從未聽他提過還曾教導過周侍郎。不過今日是來考試的,便跟老學究道:“叔公極是推崇先生的,還請先生考小子一考。”
那老學究得了捧,得意起來,便有意顯顯自己的本事,當即道:“也不講文體,你只管解一解子絕四。我且去吃飯午休,醒了若是寫不完,我可不敢收你。”
黃大姐進了阿奇叔公的家,老頭子得知來意,臉色極其難看,冷笑道:“你們北山的郎中都死絕不成?還有你們家,男人也都死絕了,弄個大姑娘這老遠的來找阿奇?”
黃大姐本來因爲聽過阿奇說叔公因爲看病跑了媳婦的事情,雖然覺得噁心,倒是很敬重這位老人家的,沒想到他會擺出這麼一幅面孔。黃大姐一想到家裡一屋子的病人,當即也顧不得害羞了:“我家裡人都病了,當然是哪個大夫好找哪個。阿奇醫術高,我來找他有什麼不行的?”
叔公正爲阿奇要去考學的事生悶氣呢,一聽更氣了:“你個小娘子懂不懂尊老敬賢?!你不是攛掇着阿奇去封妻廕子嗎?怎麼倒又來找他瞧病來了?”
黃大姐從來也沒有跟個老頭子吵過架,更何況是個說話文縐縐的老頭子,一眼圈一紅,委屈道:“我聽不懂你說的什麼話,我只是想找阿奇,你告訴我阿奇在什麼地方?”
叔公本來滿肚子氣,一看自己幾句話把小姑娘說哭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想讓這丫頭去族學裡攪和攪和也是好的,便到門口隨便找了個正在玩耍的小孩子:“去,帶這個姐姐去族學裡找阿奇去。”
阿奇正埋頭苦寫呢,突然見黃大姐眼淚汪汪地就來了,嚇了一跳,道:“出什麼大事了?”
黃大姐本來一直忍着眼淚,一見他也不知道怎麼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娘發高燒,還有大哥傷了。二哥二嫂,還有我爹都病了。” 說得有些語無倫次的。阿奇卻一聽就明白了。
低頭看了看寫了一半的文章,又看看天色,把手上的筆一撂,道:“趕緊的,我回去取了藥箱子,你跟我說說他們都是怎麼病的,別害怕,有我呢!”
見黃大姐舉着袖子擦眼淚,一邊掏了掏袖子,掏出一塊手絹來,還是他今天爲了進學特意找出來的,遞給黃大姐:“用這個,別傷了眼睛。”
黃大姐心中一暖,擡眼望了望阿奇,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