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禍福

林琥兒睜開眼,棚蔭外日光刺目,白色的沙灘佈滿破碎的船板與營寨狼藉,身上每一寸痛苦涌上腦袋,令人頭痛欲裂。

浮腫的眼極力望向沙灘,看到熟悉的北洋軍服搖晃在沙灘上,這纔再度沉沉睡去。

直到清涼的水像甘泉般浸上嘴脣,再睜開眼日光已不那麼刺眼,眼前映出藍天白雲與部下小旗官端着水碗的手。

“還,還活?”

林琥兒掙扎着坐起身,這才清楚地看到沙灘上儼然是一座大型傷病營,橫七豎八的破落營帳於被浪頭打到岸邊的戰船殘骸看上去一片狼藉,粗略看上去便有數十人。

就在他說話時,有旗軍合力擡着人雙手雙腳向岸邊棕櫚林旁挖好的大坑走去,被擡着的那人露出的小臂纏着髒兮兮的繃帶,身上裹着帆布,看上去是已經不在了。

岸邊營地哀鴻遍野,明明到了該埋鍋造飯的時候,卻無半點炊煙,曾經不可一世的北洋旗軍如今像都沒了正規編制一般,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些人拿着鳥銃有些人則只是腰間挎着長刀或身旁支着長矛,各個一言不發無精打采。

這種情景令林琥兒彷彿剛剛治好頭腦的失憶,從石彈轟碎船尾開始到自己被海浪打翻窒息的記憶潮水般涌上心頭。

“咱這是,輸了?”

小旗官搖頭道:“沒輸,雖然沒給敵軍帶來傷亡,但開戰前邵帥已將作戰目的發至各百戶部,邵帥要的就是擊沉巴亞爾塔大部分戰船,摧毀其海上作戰、運兵能力。”

“若是這個目標,我等非但沒輸,還贏得極爲光彩,赤兔沉了之後,四艘西人戰艦追擊艦隊,被邵帥、付遊擊的六甲艦碾過,那是巴亞爾塔最後能動的四艘戰船。”

照這樣說,應該是全勝了。

林琥兒緩緩點頭,目光有些呆滯地望向海面,問道:“赤兔呢?”

旗軍搖搖頭,並不打算跟他聊赤兔的事,道:“將軍昏了整整四日,可算醒了,否則……”

“你叫我什麼?”

林琥兒聽見部下對自己的稱呼頓了頓,以往部下該叫百戶的叫百戶,該叫林哥兒的叫林哥兒,從來沒人稱過自己將軍,他晃着有些暈的腦袋指向周圍,問道:“這是哪,這是怎麼回事?”

尤其他注意到自己的部下身上似乎沒什麼傷,只有脖子有一道極深的勒痕,看上去像自殺未遂一般。

“說來話長,屬下也是聽別人說的,那天邵帥與付將軍以大艦最後加入戰場,輕易摧毀了最後四艘敵艦,整個海灣遊曳的都是我們的船。”

“有些船離六甲艦近,能聽見撤退的軍鼓,有些船離得遠沒聽見,就用艦炮和岸邊敵軍轟了一陣,有艘小鯊船看見赤兔被擊沉,用漁網把咱撈上來了。”

小旗官說着指了指自己脖頸,道:“卑職本來沒事,被船蕩起時腦袋撞到桅杆暈了,在水裡已經醒了,拽着將軍玩命往上游,結果被漁網套住,差點被勒死。”

“死了的、失蹤的七十多,大部分都是赤兔艦的,救回來昏迷的、負傷的二百多,眼下應該還剩一百多人,前軍艦隊沉艦三條,燒燬擊沉敵船二十條有餘,應當是大獲全勝了。”

林琥兒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半晌才把手從臉上挪開,道:“合着就只有赤兔沉了?我那一百戶兄弟,還剩幾個人?船上的北洋軍呢?”

“除赤兔被石彈擊沉外,還有三條小鯊沒了,一艘被西船撞斷,一艘撤退時候不知去哪了,還有一艘觸了暗礁,有三個小旗沒了,現在這邊還有二十七個人。”

“船上北洋軍淹死很多。”

這是一道艱難的數學題,已知百戶編制爲一百一十三人,失去三十三人,還剩二十七人,問剩下的人去哪了?

林琥兒一直覺得小旗話沒說完,可等了一會不見他接着說話,問道:“剩下的人呢?”

“哦,剩下的啊,被邵帥整編帶走了,將軍節哀順變。”

小旗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給林琥兒,道:“這是巴亞爾塔以南五百多裡的海岸邊,北方西人沒了船艦,一時半會過不來,邵帥說那邊沿岸五百里內的敵營他會一路掃過去,一段時日應該沒有憂慮。”

“也算因禍得福,您是巴亞爾塔海戰中傷兵裡職位最高的軍官,邵帥命將軍醒來後整編軍士,把岸邊停靠的兩艘船修補好,再往南去阿卡普爾科助戰。”

小旗官說着臉上揚起笑容,示意林琥兒打開書信,道:“您是副千戶了。”

“副千戶?”

林琥兒還沉浸在部下死的死傷的傷的遺憾中,而且還有巨大的倒黴感涌上心頭。

明軍近三十條戰船,在海灣被西人岸炮轟擊,就沒了四條船,三條都是小船,只有赤兔艦是大船,而且還就捱了一炮就被轟沉了。

恐怕那些操持西人重炮的炮兵都沒想到自己能準確命中。

如果不是倒黴,自己現在應當駕馭着赤兔艦殺向西人大港——那纔是真正的大海戰啊!

然後他聽到了什麼?他手拿着書信,兩眼呆滯地看着小旗官,問道:“我,我是副千戶了?”

“嗯,邵帥說傷兵總要有人約束,負傷的百戶本來有倆,說看誰先醒誰當副千戶。但範百戶在炮戰中被鉛子打到肋骨,昨天夜裡不行了,所以林百戶睡醒就是副千戶了。”

機械地展開書信,上面清清楚楚寫着授予百戶升副千戶的委任狀,命他籌備傷兵修補戰船,然後將能繼續作戰的旗軍送往南方用兵之際的阿爾普爾科,不能繼續作戰的旗軍送往北方更加安全的地方。

等他再擡起頭,眼前海灘的一切都煥發生機,天是藍的海也是藍的,就連那些滿面憂愁的傷兵在他眼中都變得堅毅起來。

海岸上,擱淺了兩艘二三百料的小鯊船,強撐着疼痛站起身來的林琥兒深吸口氣,對小旗官道:“召集旗軍,該做飯的做飯,該紮營的紮營,都愣着做什麼,我們還有編制,還可以參加攻打墨西哥的戰事,清點輜重,快去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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