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家港的新一天,從被凍醒開始。
十一月初六,拂曉。
天剛矇矇亮,麻貴裹厚實的白熊皮大襖走出屋舍,提着油燈兩眼通紅地打了個哈欠,在空氣中吐出第一道白氣。
過去他以爲人只有生老病死是不因身份與財富改變的,北亞墨利加證明了還有寒冷與飢餓,這不管富貴讓人穿上多厚的裘袍、無論旗軍還是將軍。
沒吃飽肚子都會咕咕叫,睡着了都會被凍醒好幾次。
他數着自己昨夜蜷縮着被凍醒的次數,最終放棄了統計……在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睡眠中似乎始終不得安寧,這令他確認好像同前夜的睡眠一樣,一直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遠征軍已經沒幾個人還穿胸甲了,他們普遍只在毛皮大襖裡穿一件鎖甲,因爲穿得太厚使行動困難,身體已不能承擔沉重的甲冑。
校場上白茫茫一片,下了兩天的雪似乎已經小了,麻貴從屋門外兵器架上取過長刀,刀柄扎入積雪探出臺階所在,這才一腳深一腳淺地漫步在逾尺深的積雪中,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直通校場中央懸掛的蒙皮大鼓。
鼓是老鼓,上面的蒙皮卻是登陸北亞墨利加後新換的第三張,音色不像過去國中做的那麼低沉,但勉強能用。
敲了三通鼓,旗軍紛紛緩慢而遲鈍地從各處屋舍中走出,不必將官下令便各自拿起工具剷雪,這是他們每天必做的工作,爲了不讓校場與街道凝冰,他們昨天鏟了一上午,中午纔開始做伐木、搬運之類的工作,傍晚回來麻家港又被一層厚厚的雪覆蓋,又忙了一晚上。
享受質量極差的睡眠之後,早上起來還要掃雪——這其實已經是不錯的情況了,這次的雪下得不算太大,上個月有一天早上出門,夜裡下了半人高的雪,許多旗軍被困在木屋裡,最後從壁爐的煙囪裡爬出來,在那之後屋門被他們改爲向內開。
“等北洋再送人來,我要把屋子都拆掉,現在兩三個人住一個屋子太不方便,還是要像在水湖峰時一樣,十幾個人住一個大屋,每個屋子門外修迴廊、門向內開,都要有壁爐和煙道。”
“屋子可以分散一點,在漁場、農場、林場、石場、牧場、港口、泥場、燒瓦廠各蓋幾處,再規劃幾條路,減少旗軍無用勞作。”
麻貴沒有參與掃雪,向部下兩個書吏吩咐着,他並不總是這樣體現自己的特權,在大多數時候,他會和旗軍一同勞作,因爲除了勞作實在找不出更加有意義,能讓身體熱起來的事情了。
俗話說習武之人要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但直隸的節氣在這邊行不通,儘管麻貴對天象只是略懂,但顯然這十月就入冬了,四月纔出冬,或許要冬練十八九。
其實這已經讓旗軍感到非常幸福了,至少這的冬天才六個月,水湖峰可是有九個月冬天呢。
同文吏軍匠重新規劃了新的麻家港,麻貴去看望偷吃了野牛肉生病的兩個旗軍,身形龐大的野牛被切割稱重後得到一千九百七十斤的重量,巨大的肉量顏色異常好看,儘管麻貴爲旗軍安全下令不要食用,拿去讓馴養的白熊吃,但還是有幾個旗軍同大白熊搶食,更少的人鬧了肚子。
自己不會給主人捕獵,不套籠頭就要咬人,騎着又不舒服,還得整天琢磨給它弄吃的——麻貴也不清楚到底是他在馴養大白熊,還是大白熊在馴養他。
不過麻貴並未責罰他們,對飢一頓飽一頓長時間遷徙中沒有穩定食物來源的旗軍而言,看到上好的食物被浪費是很難接受的事,別說他們了,就是麻貴自己都下了很大的決心,纔在飽腹與安全的權衡中放棄那些肉食。
所以當麻貴去探望病號時,坐了半晌都沒有開口,只是聽着病號一再承認自己的錯誤,希望主將不要因此懲罰他們。
等他們說完,正襟危坐的麻總兵才舔了舔嘴脣,問道:“好吃嗎?”
病號旗軍:“誒?”
“責罰還是要責罰的,但一直想問,那個野牛肉,好吃嗎。”麻貴十分認真,面上帶着對肉食的強烈嚮往與探究精神:“那個肉它很紅,看上去精瘦摸起來軟嫩,你們怎麼吃的,是偷了油煎炸,還是壁爐裡放在石板上炙烤,該不會是清水煮的吧,缺少香料吃起來會不會太寡淡無味?”
“不不不,將軍!只要放點鹽,還向鍋裡丟了兩根樹枝,煮起來極香!比白熊肉好吃多了!”
拉肚子拉得臉色發白裹在大襖裡的病號旗軍提起這個似乎病都好了,眉飛色舞道:“要是有點油就更好了,將軍,我們應該在農場種點油菜,這個牛它身上肥肉太少,雖然……還請將軍責罰!”
“喔!油菜,對,我們需要大鋸、錘子、油菜,不,海里的鮭魚很肥啊!”
麻貴沒理會旗軍話說一半突然拜倒在榻上,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們還偷吃白熊肉!”
可這語氣,聽起來怎麼就滿滿都是羨慕呢?
他皺眉道:“你們聽着啊,作爲責罰,等你倆病好,跟着漁兵去捕魚,瘦的魚肉我們吃掉,肥的魚肉,你倆想辦法把它弄成魚油。”麻貴用鼻子深吸口氣,臉上不知怎麼浮起些壯志未酬的神色,道:“等風雪天過去,獵兵把野牛打回來,你們要讓所有兄弟吃上魚油煎牛肉!”
倆病號一聽,這哪兒是責罰啊,這他娘不是又有魚肉吃了嗎?
連忙再度伏倒高聲拜謝。
麻貴魁梧的身形立起,只看二人表情就知道他們心裡又想的是什麼,他輕輕擺手,這才重重地嘆了口氣,肅容感慨:“都餓啊,不只是你們,每個人都飽受凍餓之苦,麻某深知餓得腹痛是何滋味,又怎會不准你們吃食,只是上千軍兵,只有你們了,不能再有人死掉,不論是貪嘴還是軍法。”
“帶着最好的鎧甲與兵器,訓練最好的士卒,駕馭最好的戰船與最優秀的火炮,誰都沒想到會有這般遭逢。”
“朝廷與麻某,都把這場遠征……想得太簡單了!”
麻貴走出病號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間編寫書籍,其實只是幾十張紙的小薄本,大致介紹了他們所經過地區的氣候、部族、地形,附着測繪出的沿岸標註出林場、漁場、山石、可食果子,最重要的是有遠征軍使用到與缺少的一應器具及遇到的種種難題。
以及麻貴對此次東征的失敗承認,在書裡,他極力向陳沐與朝廷建議,重新組建第二次遠征軍,以數十甚至上百個百戶規模小船隊,攜帶兵甲外各式生活物資,在黑水靺鞨羣島南部沿海能種植春麥的土地登陸,興建一座座小鎮,用船將他們聯繫起來一同東進。
在這冊用掰彎的鐵釘裝訂在一起的薄本封面,是麻貴用炭筆寫就的幾個大字——《斬棘錄》
“船!”
木門猛然被推開,親兵撐着膝蓋喊聲與寒風一同灌進室中,他的手臂遙遙向身後港口指着,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大口呼吸數次深深嚥下口水溼潤喉嚨,這才幹脆地拜倒道:“將軍,船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