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斤鐵彈砸入敵陣,像平靜湖水飛巨石蕩起漣漪。
王如龍端着望遠鏡皺起眉頭,疑惑地喃喃自語:“好像打過去,怎麼沒反應?”
話音剛落,遠處敵軍本陣涌出十餘武士,緊跟着又有十餘足輕涌回去,接着似乎有人發號施令卻又不太像,更像是有什麼消息傳出,像蝗蟲飛舞般快速傳遞到每個士卒的耳朵裡,而後各部顯得混亂。
“呵,跟真的一樣。”
王如龍撇着嘴放下望遠鏡,隨手插進胸甲腰間皮質鏡袋,輕笑一聲望向身側的李如柏。
李如柏一手攥着繮繩原地打轉,座下駿馬更是打着不安的響鼻不斷用前蹄刨土,他挺了一下右手戰劍問道:“將軍,進攻吧,敵軍士氣已奪、軍容已亂,炮擊奏效了!”
“假的!都是假的!”
王如龍言辭篤定,面上滿是智珠在握,驕傲得很,一撇頭說道:“王某看得清楚,那顆炮彈確實擊中倭寇縣官所在的那個靈堂,但絕不可能造成如此後果——趙百戶,跟李將軍講講,這是爲何。”
隨獄霸招呼,趙姓炮兵百戶跨步前來,拱手見禮後先指敵陣隨後抱拳道:“敵軍於高田佈陣,其陣中比我陣高五丈,我炮以仰角射擊,炮彈打出拋物線,就是這樣落在敵陣,會夯實在地而非彈起再次殺敵,衆所周知,主將會坐在陣勢中央而非立在陣門前。”
“故而此炮雖準,但只是落在敵中軍帳門前,即使命中,也僅能砸死門口侍從,傷不到敵軍主將,更不會讓敵軍各部似如今這般混亂。”
王如龍緩緩頷首,誇獎道:“不愧是海軍講武堂畢業,去吧,兩門重炮繼續向敵軍大營轟擊,二斤炮與虎蹲前出誘敵——別卸炮,他們會進攻你們的。”
李如柏勒住繮繩,坐騎被驚得人立而起,馬上青年將軍急得擡手想要撓頭,被頭盔止住動作,明明聽不懂那些什麼‘仰角’、‘拋物線’之類的專業術語,偏偏還在心裡覺得好像說的很有道理,可這麼一想,原本沒生氣也有氣沒處撒了。
世代將門,還不如你個小百戶?
“炮就是炮,管什麼仰角物線,在下不懂那些道理,但敵軍士氣披靡是真,就是李某在帳中端坐營卒被五里外的兵器殺死也要嚇得撤營,王兄若不進兵就罷了。”李如柏不再同王如龍講道理,反正講理也講不過,乾脆夾緊馬腹向前奔出兩步,揮劍向左右下令道:“向敵軍右翼進兵,封死敵軍撤退之路!”
兵陣變換,位於中軍的步弓手尾隨王如龍向前派出的炮隊前出,三百遼東騎散做數隊押後以迭陣緩緩前行,轉眼便使後陣僅剩王如龍左右兩部旗軍。
這時候王如龍反應過來味道——李如柏說得對。
他們何必執着於敵軍騷亂是否是敵軍主將陣亡引起的,只要露出披靡之色,進攻就更有把握取勝。
不過王如龍並不生氣,他莞爾對左右旗官笑道:“陳帥總說自己是文化人,咱這是,吃了有文化的虧?進兵,突前迎面,不可只教女真兵勇取得戰功。”
他們精於計算,太清楚炮彈的彈道,以至於忘記推演炮彈落入敵軍中軍帳對一支軍隊意味着什麼。
陣後兩門十斤炮再次開火,落入距敵軍本陣不遠範圍,相較先前,在王如龍眼中此次炮擊比先前威勢更大,幾乎在炮擊的同時,敵軍整個陣線向東動盪——這與火炮其實沒有太大關聯,即使有也只是因爲敵軍被嚇壞了。
人們聽說過,明軍有一種大鐵炮,聲似雷鳴,大阪灣海戰就依靠船上這種大鐵炮將織田氏水軍打得節節敗退。
但沒人見過,織田、山名、一色、八木,數個大名在此地彙集上萬兵力,可這上萬人中找不出一個見過火炮轟擊的,他們腦海中對火炮的想象還停留在一種比較大的火繩槍上,根本無法想象十斤炮彈在空中飛躍千餘步落在頭頂是什麼景象。
現在他們看到了,也害怕了。
更讓他們害怕的是,原本於西面矮山佈陣的尼子軍已經從側翼切入他們陣線之中,借各部傳出織田軍總大將被擊斃消息的動盪中向他們發起襲擊。
這種時候沒人能阻擋。
他們甚至不知道尼子家究竟是傾巢而出還是一支偏隊,根本沒有辦法弄清楚。
來的並非山中幸盛,他還在三裡開外集結人馬,不過先前率隊迂迴的是一員勇將,引十七名本家武士、四百餘足輕穿林而過,路上還收攏了數十野武士組成的遊勢隊,兵力尚到五百,卻在此時抓住時機,自林中迎潰逃四散的敵軍直突缺口。
炮聲在織田聯軍耳中是索命追魂曲,在尼子家武士聽來卻無疑似仙樂般動聽,登時越戰越勇,僅四百餘人便將聯軍西面山名家十餘隊足輕主力殺散擊潰。
陣線另一頭是作爲援軍出戰的一色氏一千八百軍,眼看主將細川藤孝被炮彈擊中打得血肉模糊,當即自本陣退還穩定陣腳,想要撤走又擔心織田氏今後怪罪,撤退的命令下得晚了一點,就僅僅是那一會兒工夫,便讓他的軍隊與繞襲側翼的李如柏撞個滿懷。
朝鮮檀弓手隔着一百五十步便以箭雨壓制撤退的一色軍,勇敢兇猛的女真重弓手自正中前出,將敵軍驅趕至左右兩翼,隨後讓開通路,待其穿過女真弓手的陣線,押後的遼東鐵騎才自敵軍背後攆殺而上——對付潰軍,遼東騎無往不利。
真正棘手的敵人是中軍,織田氏足輕,他們擁有織田信長引以爲傲的鐵炮隊,整整五百杆鐵炮同弓手槍手混編八隊,即使主將陣亡他們依然擁有扭轉局勢的能力,兵是一樣的兵,但織田信長天下無敵的戰績給了他們非凡士氣,硬挨兩輪二斤炮轟擊依然維持陣線穩固,以鐵炮長弓同王如龍部下旗軍對射,甚至還憑藉兵力優勢隱隱壓制王如龍。
直到雙方的距離足夠接近,王如龍部所有鳥銃展開齊射,兩種截然不同的輪射技巧正面衝突,決定戰鬥勝敗的便不再是火槍手。
而是王如龍麾下借敵軍鐵炮長弓被齊射壓制後安放虎蹲炮的炮手。
火炮散子噴出,這場仗便沒有懸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