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威機關箭呼嘯在白古城街頭巷尾,明軍攻入莽氏東籲國都。
或許是緬軍想象中的攻城並非如此,兩支軍隊在城中每一處街巷展開反覆的你爭我奪,短短兩個時辰,慘烈的巷戰不但令明軍打空一切所能打空火力,也將半座白古城陷爲焦土。
整座城軍民流竄,明軍經歷最初的窮追猛打後各部逐漸疲憊,戰線隨之趨於穩定,隨後的戰事已經不是明軍繼續進攻,而是驅使那些投降倒戈的孟族戰士重新在他們過去的都城進攻莽應裡部。
白古過去是孟族王朝都城,後被莽應龍征服,他們投入莽應龍的軍隊,繼續爲他征服緬甸全境付出血汗,本就談不上有多穩固的忠誠,幾個戰場投降的兵頭受到明軍妥善照顧,陳沐做下重發金字紅牌、勘合、信符的承諾後,越來越多的孟族戰士在戰場上倒向大明。
事情壞到這樣的地步,莽應裡仍舊沒有投降,他的緬軍依然負隅頑抗,並遵照他的號令,在白古城北面白古金佛塔引燃烽火。
“在北面,他還埋伏有一支伏兵,將軍若不殺我,在下可率那支伏兵自腹背進攻莽應裡!”
“你能掌控那支伏兵?”陳沐的中軍已移至城中梵天寺,坐在大椅上看着跪伏在地被捆束起來的明人文士,滿眼寫滿了不信任,道:“若你能統帥他們,又何必逃亡別處呢?”
被捆綁的不是別人,是莽應裡麾下深受信任被緬軍尊稱爲軍師的陳安。
在白古城被明軍攻破的早上,他脫離莽應裡中軍,率其十餘親信自城中搜刮財物,準備逃跑。
原本他是能跑的,可惜找錯了人,席捲了自己與莽應裡的財物,彷彿找到救命稻草般尋上早有約定的葡萄牙人,請求他帶自己離開白古,穿過明軍封鎖,一步步被葡萄牙商人帶到陳沐軍大營,找上寫戰地小說的平託。
葡萄牙商人說:這傢伙是個明人,他在緬甸有很大的權勢,想讓我帶他離開緬甸。
明軍攻入城池畢竟倉促,如果陳安自己帶着親信逃跑,未必會被明軍抓住,即使抓住,他身邊受到重用的都是呂宋人、倭人,扮作商賈逃跑也不一定會受到旗軍阻攔。
偏偏,他找上那麼一個對他知根知底的葡萄牙商人。
整個東亞,誰跟葡萄牙人關係最好?
毫無疑問,是擊敗西班牙人掌握着馬六甲與濠鏡的陳二爺!
這不是兔子進狼窩了麼!
陳安是欲哭無淚,如今能救他的只剩一口三寸不爛之舌,但問題出在陳沐不信呀。
“他們真聽我的!不信將軍讓我去城北,莽應裡已經點燃烽火,要不了多久象兵馬隊便會席捲而下,進攻官軍在城外的部下啊!”
陳沐聽着都笑了,道:“喲,這會就是官軍了?”
說着,他便揮手讓旗軍把陳安帶下去,哼出一聲道:“身爲大明子民,勸誘莽氏攻三宣六慰,毀朝廷根基,緬甸誰不死,這個陳安與嶽鳳都要死!”
“派人去把有敵軍象兵在北方的消息告訴城外各部,讓他們小心做好防務,一旦發現戰象就用火炮轟死,讓林將軍小心些。”
象兵一直是棘手的東西,陳沐也遠不如表面上那麼輕鬆,但他沒有辦法,顯然此時莽應裡依然不屈的鬥志源泉就在於其早早放在城外擁有象兵的部隊了,只有攻滅他們,才能讓莽應裡完全潰敗。
之所以是完全潰敗,因爲在白古城巷戰過程中,莽應裡部下諸軍都不知潰敗多少次了,只是被重整後繼續派上戰場,一次次的交鋒又一次次地潰敗,明軍也不可能把每支軍隊在巷戰中完全殲滅。
因此,儘管有些軍隊在戰事中倒戈,莽應裡手上仍然還有數千力量,以維持其盤踞城北內外的防務。
從清晨打到下午,陳沐很清楚他部下三支軍隊都已到筋疲力盡的時候,沒有餘力去將莽應裡一舉殲滅,他的信心都寄託在林滿爵手上——如果林滿爵能擋住那支作爲莽應裡後手的軍隊,白古城就屬於他們了。
但林滿爵能擋住象兵嗎?
不能。
白古城北叢林裡,林滿爵得到陳沐自城中傳出的消息,止住想要向城北佛塔進攻的腳步——陳沐居然真讓他去打大象!
林滿爵是覺得自己不能擋住象兵的,神目銃扛在肩上,轉頭對部下傳令道:“軍令如山,已無別的辦法,全軍聽令,竭盡全力面北佈陣,阻攔敵軍。”
其實他們比陳沐軍主力還要疲憊,近日數以十萬計的百姓經由此地向北遷徙,他們先是忙着阻攔、維持各部聯繫,隨後又隨軍令不管這些百姓,甄別其中緬軍潰兵,再加上押解俘虜,偶爾還有與潰軍作戰,並不比陳沐軍輕鬆多少。
何況是阻攔象兵,聽起來戰象也無非是個打靶子,雖說皮糙肉厚體態龐大,不過以操練中三十步距離鳥銃輪射,百人銃隊齊射也能將其擊斃。
但那不是說話的。
戰象出現在戰場上,軍士騷亂就是必然,即使是堅韌的將軍,也會心神震顫;百步之內戰象直衝,哪支軍隊可以不出現潰散?那是人的本能。
林滿爵爲應對象兵,專門從宗族子弟中挑出七十二人充作敢死跳蕩,由黑金剛帶着備好了重兵器,一旦戰象踏破陣線,就要靠他們去近身搏擊砍死戰象——事實上他做充足的準備,這只是最後的決絕。
沒人希望真用他們的性命去阻攔戰象。
白古城的炮聲在傍晚陷入沉寂,相互敵對的兩支軍隊因疲憊心照不宣地抓緊短暫而珍貴的休息時間。
明帝國的新式火器與充足訓練令戰爭的進程發生改變,任何人都很清楚,短暫的沉寂只爲醞釀疾風驟雨的攻勢,莽應龍圍困七個月方纔因國王之間單挑對決攻下的伯固城,很有可能明日便在明軍的巷戰中徹底失去最後一絲抵抗力量。
負隅頑抗的緬軍已經沒有軍心可言了,莽應裡宣告全軍,告知其麾下戰士明日那支城外的伏兵便能趕到,這都沒能鼓舞起什麼勇氣。
那支伏兵離白古城不遠,能來,一個時辰就能趕到,可他們卻整整一天杳無音訊。
次日清晨,戰鼓在城中響起,當明軍催促緬甸降兵再度向白古城北緬軍發起進攻時,城外北方的林滿爵如臨大敵。
隱蔽在叢林之中的遊擊軍將士呼吸粗重,林滿爵端着鳥銃望向百步之外茂密的灌木,那後面傳出戰象的沉重腳步聲,他聽見那邊有人用生澀的漢話歇斯底里地喊着:“別進攻,我知道你們在這,昨夜就知道了!”
轟踏腳步裡,一頭白象緩緩突出叢林,撞入林滿爵的神目鏡中。
鑲金戴玉的象牙中間,長長的象鼻卷着一面方旗,耷拉的旗面依稀可見墨書‘降’字,象背護塔裡奢華大椅上緩緩探出一人。
那人頭頂帥字金盔,系黃金抹額,戴寶冠樑架上飄兩曲伸到塔外的贊纓,就連戰甲的明人武將裝束都是細細考究昭示文武雙全的袒肩戰袍,象塔裡豎放一杆葡萄牙火繩槍,手上未持兵器反而握一副雲貴兩省前些年最時興的象牙摺扇。
合着的摺扇伸出象塔,塔上金盔之人既有倨傲、又有謙卑,這兩種神態很難混到一塊,但他做到了,揚着下巴操一口不太標準的雲南官話問道:“你們是天軍,猛勺聽說過吧?莽應龍就是猛勺的哥哥。那個端銃的你不要打我,要不是我在北邊幫着你們攔我哥,他早打過來了,我就是猛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