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僅入清遠城一次的總旗陳沐,在彈壓礦工之後三日被傳入清遠城四次。
每次都沒什麼例外,無非是被不滿其做法的上官訓斥,捱了吵卻又沒什麼實質懲罰,不疼不癢就是心累,把陳沐都吵疲了。三日裡他把清遠衛上下從指揮使到清城千戶,大大小小的軍官認識個夠,所有人都知道清城千戶所麾下有總旗陳沐這麼一號人物。
至於他出名的原因,就在於其處理彈壓礦工時不同常人的手法,原本一通濫殺解決的問題,被他一張嘴從稅吏口中訛出十兩銀子給清遠峽百戶衙門下死傷軍戶撫卹。儘管最後事情得到較好的處理,但陳沐這種非常規的處理手段一致被衛所高級軍官稱之爲‘弄險’。
世間難有雙全法,太想所有人滿意,面面俱到,最後的結果大多都是所有人都不滿意。
又在清遠城被衛所鎮撫斥責一番,陳沐無精打采地踱馬走回安遠驛旁新築院落,剛進門就見白元潔站在院子裡笑眯眯看着自己,道:“又飽受埋怨?”
“還能如何?”魏八郎自去將馬拴好,陳沐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滿臉疲憊地舀一瓢涼白開飲下,這才擦着嘴角說道:“這些長官都一個意思,遇到民變直接鎮壓,礦主殺了、礦工接着除之後快,一筐子首級運回衛所,統統加官進爵,好似這麼處置沒有一點問題似得!”
陳沐接連搖頭,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令白元潔大笑,隨後道:“行了,你也別委屈,你把事情辦得好這是衛所裡所有長官都知道的事,都是人精了,誰還看不明白這點事情,到處鬧民變難道對衛所軍官又有什麼好處?他們斥責也無非既有迴護之意、畏事之心罷了。真看不出來,你還有說客本事。”
陳沐在礦山的行事不單單讓衛所將官吃驚,就連白元潔也感到詫異。他詫異的不是陳沐能不殺一人把事辦好,而是詫異陳沐居然沒想過殺人。
像張永壽那樣辦事,纔是衛所軍官的本色,即便礦工沒有造反,旗軍去了也要將他們逼反,首級既是功勳也是銀兩,誰不會這樣做?
“雖然出力不討好,但白某認爲你做的很對,很好。”白元潔本還想接着說兩句什麼,不過話到嘴邊,卻是對陳沐問道:“說吧,平時都不見你去千戶衙門走動,今日派人將白某尋來鐵定是有事,說說吧,是想讓白某代你去清遠峽替你說項?”
清遠峽?
陳沐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白元潔指的是他得罪張永壽一事,不過接着他不覺得那是什麼大事,擺手笑道:“若爲這事陳某早就自去千戶所了,哪兒敢勞煩千戶親自至此。屬下是想問問,千戶識得兩廣總督譚開府?”
陳沐指的是兩廣總督譚綸。
白元潔眯起眼睛,聽陳沐提到譚綸的官位及名字原本稍顯鬆散的坐姿也嚴肅起來,道:“前些年在福建曾有一面之緣,如今在肇慶卻不知能不能說上話,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陳沐聽到白元潔確實認識譚綸,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心裡也大喜過望,張手讓白元潔稍等片刻,返身入室取出一木匣當着白元潔的面大開,遞給他後說道:“千戶請看此物,屬下是想借千戶之手,獻進總督衙門。”
“這是何物?”陳沐取出的正是麾下關元固打磨好的單筒望遠鏡,白元潔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伸縮着拽開卻不得其法,只得看向陳沐,便聽他說道:“此物名叫望遠鏡,是在下偶然心有所得,請匠人制成。要這麼用,千戶請看,雖望物很難透徹,但二三十里稍有敵蹤,便可望出端倪。”
陳沐將望遠鏡的使用在白元潔眼前示範,隨後遞過去,便見白元潔對着望遠鏡看向遠山嘖嘖稱奇。
不過陳沐自己卻在心裡搖頭,原因無他,這望遠鏡的效能很令陳沐失望。三個鏡片確實能夠使成像正立,但或許因手工打磨鏡片不夠光滑,上面帶着些許劃痕,觀看十里之外成像模糊,無法達到陳沐的預期。
但這已經夠了,不必像眼睛一般清晰,只要能隔着十里看到敵軍粗略部署、料敵於先,望遠鏡便已經能達到陳沐的目的。
至於今後若需要將這個再精細化發展下去,無論直接燒製成型還是再招個琉璃匠買些專用器物打磨,都是可以考慮的。不過陳沐估計這事後邊就輪不到自己做了,既然決定送出去,將來構造肯定不僅自己有,沒什麼技術含量的東西,不出幾年就會風靡各地明軍將領手中。
白元潔持着望遠鏡站在院子裡向周圍望望,又抻着脖踮着腳望向清城千戶所的方向,看了一會才戀戀不捨地放下,抿着嘴思慮片刻,坐回去對陳沐問道:“這件奇物,你要用白某的手獻給兩廣總督,爲何?爲何是白某,爲何是兩廣總督?”
“千戶對我有大恩,黑嶺戰場救我、擋下張永壽強搶我首級,若無千戶哪有陳某今日?連我那憨傻兄弟莽蟲都讓我給千戶送十兩銀子孝敬,但屬下以爲千戶缺的並非銀子。”陳沐指指望遠鏡笑了,隨後正色道:“兩廣總督,我聽說朝廷要召他與戚將軍北上防備胡虜守備薊鎮,胡馬來去如風,若有此物料敵於先,也能使九邊官軍少些死傷——利國利民亦利己的事,陳某想做。”
“利國利民亦利己?哈,此事白某便應下了,不過還有一事。”白元潔對陳沐在望遠鏡這小物件上寄託着利國利民利己的大宏願感到好笑,輕叩兩下木匣,隨後對陳沐道:“既然這是你做的,再做一個,不,再做兩個,白某很喜歡算我一個。兩廣總督不必着急,但有個人你現在送出去要更利己。”
“誰?”
“去年被彈劾免官的廣東總兵俞志輔,兩廣總督就在那,即便朝廷將事定下來他上路時再送也不要緊;廣東這些年倭寇民亂鬧得兇,去年白某去韶州募疍兵便聽說李亞元作亂逐漸勢大,到時俞將軍多半要復起。”白元潔豎起二指向木匣道:“這時候獻給他,是最好的時機。”
俞志輔指的是叱吒東南的俞大猷,陳沐的眼睛亮了起來,不過接着就苦着臉道:“千戶,這東西做不出來了,兩片水晶要三十多兩,我託人從廣城買了五片,就做成這一副!”
“這麼貴?”白元潔把玩着其貌不揚的望遠鏡,望向陳沐眼神玩味,“陳二郎,你很有魄力!”
注:長官——出自明·馮夢龍《古今譚概》,其中百姓稱衛所羅姓將官爲羅長官。
琉璃匠——出自《工部廠庫須知》,明朝北京有琉璃廠,琉璃匠每日工錢爲七分銀子,與神木廠土木匠工錢相等,一年二十五兩多,比衛所軍匠貴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