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有一個霸主,他當然不是剛剛即位的少年天子萬曆,而是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也可稱作菲利浦二世。
數不盡的土地結合爲龐大帝國,血統與實力令他在歐洲呼風喚雨。
但相對整個歐洲王室,馬德里沒有一座能配得上國王的宮殿,也不是一座能配得上首都的城市。
馬德里的街道大多狹窄而封閉,即使行走在首都,腰插刺劍的男人依然緊貼牆壁左側行走,到處是低矮的二層樓,如果出現超過這個高度的建築,不是教堂就是修道院。
沒有噴泉、沒有花園、沒有高大拱門更沒有別致王宮,這裡的一切與歐洲王室格格不入。
因爲統治這座城市的是來自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對這個家族而言,奢靡浪費絕非值得讚揚的品格。
不過腓力二世有一座勉強能配得上他身份的大宮殿,呈長方形的宮殿足有四層,大門一面相對狹窄,每層十七個高大寬敞的窗戶,彩色玻璃構成的巨大天花畫滿象徵宗教的彩繪。
這座宮殿並不是腓力二世蓋的,是來自托萊多大主教的禮物——腓力自己也沒這麼多錢蓋出這樣規模、富麗堂皇的宮殿。
帶着海圖與密信的流浪畫家穿着令人窘迫的衣裳,呆立在宮殿門前階梯下,等待着國王對他的召見。
在整個歐洲範圍得到美洲金銀、東亞香料進入空前繁榮的時期,一個畫家會像他這樣貧窮非常少見,這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他的繪畫水平。
爲了賺到填飽肚子的錢,或許再換兩件新衣裳,他剛從摩洛哥回來。在乘船渡海時,他寄望於海峽對岸風格迥異的風景見聞能給他帶來金幣,但那顯然沒有成功,不過天主迴應了他的祈禱,把另一個人派到他的身邊。
那個已經死掉的人叫薩爾塞多,據他所說,身份是西班牙菲律賓上校,攜帶重要書信遇到海難,被衝到海岸上。
流浪畫家是第一個遇見他的人,那個時候薩爾塞多得了嚴重的壞血病,身無分人面目可憎,說只要畫家能找人治好他,等回到馬德里會提供給他可觀的報酬。
可惜畫家請不起醫生,何況請來醫生也治不好薩爾塞多。
在臨死前,他把一封長信交給畫家,請他前往王宮轉交國王。
但是薩爾塞多並沒告訴畫家——國王好像並沒有興趣見他。
菲利普先生確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宮殿內,穿過雕刻後哥特式風格裝飾的迴廊,盡頭沉重大門緩緩開啓,斜跨武器箱的宮廷醫師快步走出,迎上等待在外的貴族大臣,彙報國王的病情。
“國王殿下精神狀態很差,暴躁的脾氣讓他不適宜做出任何決斷。”宮廷醫師拍拍腰間的武器箱,小聲說道:“我會觀看星象,尋找合適的時間爲國王做手術放血,放血後短暫的虛弱有益於平復國王殿下的暴躁,大人。”
宮廷顧問能說什麼呢,他實在不希望那個僞裝成藥箱的武器庫對國王下手,但此時此刻顯然沒有辦法。
就在三日前,菲利浦二世召集宮廷重臣,希望第二次宣佈國家破產。
菲利浦被帝國破產的難題困惑着,整個國家沒有任何財務智慧,這讓他竭盡所能也想不通,面對財務破產他又該怎麼做才能扭轉局面。
他凡事習慣親力親爲,最多的時候甚至會一天批閱四百份世界各地發來的函件,即使平均下來,都需要看三十份書信並儘快做出決議。
如果這還不夠讓他心力交瘁,與奧斯曼帝國攻陷突尼斯,完全抵消西班牙在勒班託海戰的優勢,財政要地尼德蘭以獨立爲目的造反此起彼伏,幾乎要成爲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國家信用越來越差,找銀行家已經借不到錢了,借不到錢就還不上貸款利息,還不上貸款利息就借不到新錢,沒有新錢就不能發動下一次戰爭,不能發動戰爭尼德蘭就要獨立,獨立之後西班牙將更窮。
對財務懵懵懂懂的國王始終搞不明白,他一點兒都不窮奢極欲,甚至到現在連宮廷畫師提香的畫錢都還欠着沒還,爲什麼他的國家會連貸款利息都付不起呢?
“不見不見!”
半睜着眼很是疲倦的菲利浦二世邊打瞌睡邊批覆信函,揮手屏退提示他外面有個畫家等着的顧問。
見個屁,畫家肯定是來要債的!
菲利浦二世煩躁地抓着頭髮,如果這次宣告破產,治下可能又有一個或幾個普魯士銀行家族會因此破產。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等去年的馬尼拉大帆船載着貨物送到西班牙,賣了換來的錢要先把熱內亞銀行家的錢還了——那些人會武裝討債,這樣的才能不可忽視。
“唉…”
長長地嘆了口氣,菲利浦二世在心中默默感慨,去年從菲律賓起航的大帆船應該早就抵達了,怎麼會拖這麼久。
這年頭,當國王很難,當個會賴賬的國王更難,當個賴了賬還有銀行家前赴後繼來借錢的王國更是難上加難!
“薩爾塞多的消息?”
菲利浦二世瞪大眼睛,“薩爾塞多……”
“他是誰?”
宮廷顧問默然,彷彿背公式般道:“海軍上校薩爾塞多是菲律賓總督雷加斯比爵士的孫子,統帥馬尼拉陸軍。”
“快讓他進來,馬尼拉,馬尼拉!”
在西班牙衆多殖民地中,馬尼拉並不重要,即使算上馬尼拉大帆船帶來的利潤,也並不重要,西班牙真正重要的是美洲和尼德蘭。
但此時此刻,馬尼拉意味着三十多噸白銀所採購的貨物,這些貨物抵達港口就會被售賣一空,換來的錢足夠還上熱內亞銀行家的貸款利息。
侷促的畫家踢踏着開口露出大拇指的鞋子進入宮殿,把來自遙遠大洋的書信遞交皇帝,正當他想着該如何開口向菲利浦二世提及薩爾塞多答應他的酬勞時,就見到他敬愛的國王猛地起身,攥着書信卻說不出話來,兩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臉。
接着,向後一仰,兩眼一翻攤在椅子上。
宮廷一片大亂,畫家小臉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