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看錯?”
殘陽如血,暮靄裡陳沐極力向西南海面眺望,只能看見遠方低垂的雲與墨色的海。
信炮炸響,千戶衙門快馬奔走各百戶所,道旁屋舍中旗軍扣着鐵帽抓着鳥銃奔出門來,抱着孩子的婆娘緊跟出門,喚住丈夫遞出孩子,張張口卻說不出話,耳邊傳來小旗聲嘶力竭的叫喊,農婦慌張望了愛人的臉,奪過孩子跑進屋裡。
香山的夜爲此起彼伏的角聲響徹,夾雜門後農婦壓低嗚咽的哭。
“卑職哪兒敢看錯啊!千真萬確,在濠鏡西邊的炮臺上,能看見廣海衛那邊冒起好高的黑煙,滾滾的像火燒!”
陳沐的臉非常僵硬,緊緊抿着嘴脣眉頭跟着鎖起來,天色已暗,濠鏡炮臺上的守軍看見烽火是將近一個時辰之前的事,現在各處都未傳來消息,他該怎麼辦?
守禦千戶所的職責是不能擅自救援,難道他就能眼睜睜看着等着上百里外的友軍遇襲,自己卻無動於衷?
兵荒馬亂,香山千戶所誰都沒經歷過遠處傳警,最有經驗的反倒是從清城過來的陳、白、張三人,但他們的經驗是作爲百戶作爲總旗的經驗,並不懂如何掌控全局。
各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派騎兵,騎兵,騎上馬越境去新會,去新寧,去問!”
陳沐披掛好了甲冑立在千戶衙門前沉着臉,半晌擡手指天環視一圈對鄧子龍孫敖道:“九個百戶所,輪換執防,每個百戶職守四個時辰,我們仨輪換職守,先由孫千戶率領,四個時辰後鄧千戶去,八個時辰後由陳某接崗。”
“執勤的打起精神,大敵當前,一不留神都得掉了腦袋。輪崗的去睡,派人盯着時辰——白兄。”
陳沐對麾下旗官下令時自是斬釘截鐵,但說對一旁白元潔說話就要拱手商量了,道:“我覺得咱得有一支隨時能拉上戰場打仗的旗軍,清城的兄弟好好歇息,一旦預警,能拿着兵器結陣禦敵就行,這麼安排,二位兄長以爲何如?”
張永壽笑呵呵地向前一步正待說什麼,卻被搶先上前的白元潔打斷,抱拳道:“客隨主便,清城協防香山,自以陳千戶號令爲主,在下領命。清城千戶所旗軍,紮營休整!”
白元潔張永壽平日裡和陳沐相處從不稱官職,都是二郎長二郎短地稱呼,但此時屬軍議白元潔顯然不想落下老下屬的威望,下令後再度抱拳便拉着張永壽離去。
陳沐硬是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白元潔的意思,轉頭向身後旗軍下令道:“把炮推出來配上騾馬,別管是倭寇還是海寇,敢來就轟他。”
未知的敵人最可怕,這小半年先在濠鏡擊潰番夷水手,又在香山練兵備寇,麾下旗軍稱得上兵精糧足,連小炮都裝備上了,讓陳沐膨脹得認爲自己手握這支兵馬足以做好準備應對任何敵人。
廣海衛的烽火讓他在心裡敲響大鐘,並非如此。
他打過攻堅戰,打過防守戰,攻山踹營、據江守賊,他懂。
但不是每個敵人都像濠鏡的番蠻子舞刀躍跳地就朝他列好的陣線衝過來,更多的是他沒試過的陣仗。
他不是沒想過直接在不接到命令的情況下率軍越境馳援廣海衛,就依照他現在這股子兩廣總督座下大將的心態,有機會說什麼也要過去幹一場。
問題是他沒這能力,就一個夜戰、行軍中的遭遇戰就能卡住他,輸了真能不承擔兵敗的罪責?
過得太舒服,兵力財力地位統統吹氣球一樣鼓起來,有點得意忘形。
陳沐搖搖頭,這種心態不好。
張翰位高權重,是他的越級上司,攙着濠鏡的關竅纔有了直接指揮他的機會,張翰真能拿他當親信大將,擅自越境而愛才之心大起?
不可能。
他陳某人充其量就是個總督門下的沐恩晚生,說幾句話賣命辦事得力的關係,親待是因爲他沒錯過,同樣有才能比他更有權勢的人能錯三次錯四次,他一次都不能錯。
他看不上那些同爲衛官的人還知道遇敵燃烽火敵臺呢,他會嗎?
陳爺就知道打。
“還是要如履薄冰纔是。”
放出快馬的不止他一個人,有些人的馬跑得比他快的多,總督府的騎從軍情緊急,沿途自各個驛站換馬不換人,連夜探明廣海衛的消息,次日一早派來的騎手帶着來自總督衙門的飛報。
“倭寇圍廣海衛城,劫掠城下,調派香山衛前去平賊。”
天已大亮,總督府的信令一發,陳沐自是沒什麼說的,留下昨夜職守的孫敖部三個百戶所留守千戶所,下令整軍備戰。
大軍未動,昨夜前去越境取信的旗軍便踏馬而還,整夜未曾閤眼奔波不停的騎手幾乎要累的背過氣兒去,對陳沐訴說着相同的情況。
“千戶,是真烽火,新會、新寧已接到指揮使的命令調集三百多旗軍朝廣海衛城過去了,廣海衛大危,指揮使的命令上沒說敵軍有多少,但還向周邊衛所、營兵、總督衙門發了求援,不是尋常小賊!”
這種時候已經不必說了,要是尋常小賊,廣海衛有高大衛城,根本用不着點燃烽火。
就算數百海寇,調集廣海衛旗軍哪怕不能驅逐抵禦總是不難,又何必向
香山、清城兩個千戶所統合旗軍,幾個千戶副千戶聚首議論片刻便定下戰策。
陸路由白元潔率軍先發後至作爲後續援軍前往新寧。
陳沐軍則乘兩艘蜈蚣、兩艘福船、五條快船欲自海上直取台山廣海衛城馳援。
送走白元潔,香山七百旗軍整裝登船,硬帆兜風而行,還未穿過香山與濠鏡之間的海峽,就見淡藍天空白雲間升起濃烈黑煙。
那不是什麼黑煙,是來自濠鏡的狼煙。
轟!
轟轟!
熟悉無比的巨響由遠及近,濠鏡渡口人影綽綽,跳耀揮手。
“濠鏡出事了,快開過去!”
蜈蚣船首的陳沐聽見天邊那幾聲好似雷音的炮聲心頭就是一跳,難道是那些佛朗機人不服管教,帶船隊殺回來了?
他還是失策了,原以爲濠鏡澳上行商走後沒多少番夷,僅留三百旗軍看護,又哪裡會是對手?
“傳令各船,炮銃裝彈,恐怕是番夷打回來了。”
哪知道,纔剛臨近岸邊,關閘這邊聚着幾十名旗軍把稅官朱襄、佛朗機主教神父等人護個周全,看見己方船隊紛紛跳着高呼:“千戶,倭寇許進美殺過來,李首領就要抵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