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獲所願,各從所好,各騁所長,就其力之所能爲,與心之所欲爲,勢之所必爲者聽之。
千萬其人者,各得其千萬人之心,千萬其心者各遂千萬人之慾。
物各付物,天地之所以因材而篤,萬物並育而不相害。
尋找楊兆龍的路上,李贄一直反覆對自己說着這些話,這些他對美好世界的全部嚮往,此時此刻就在牧野縣。
他太想見見楊兆龍了,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知縣,能把縣中如此治理。
李贄見過兆龍的哥哥楊應龍,在西南明緬戰爭,姚安知府領親訓姚安營三千將士馳援神護關,到地方發現神護關沒了。
這個從川貴交界來的土司把雲南的神護關向西硬挪了三十里。
直到李贄離任,神護關西邊的孟養宣慰司、東邊的騰衝衛,百姓都爲楊應龍立了生祠土地廟,管他叫移山將軍年年香火不斷。
後來聽說播州被朝廷遷去新明,上次出海去南洋,李贄僅去到呂宋就沒再往南走,因此也沒見到。
不過就因這事,李贄對楊應龍有很深的印象。
連帶着,認爲楊兆龍也會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偏偏李贄沒想到,牧野知縣是個常年翹班,他在牧野北站等了整整兩天半,才被拉上往北方跑的火車。
牧野不是大明狂野的北部草原,儘管這裡有縱橫上千裡的鐵路線,但像樣的火德星君只有一位,還是去年才經過整整兩年的海上漂泊送到牧野的,名字也很簡單,拉上四車皮,叫牧野甲字軍列。
名爲軍列,但李贄所見牧野來回調動的部隊在陸地靠兩條腿、下海則靠兵船,坐軍列的根本沒有正經士兵。
簡單來說,這個能用四天時間移動百人至一千二百里外的軍列,只是楊兆龍的私人用車罷了。
“老先生說的是土民?他們叫長屋聯盟,或者說蓋房子聯盟也行,本來是五個世代交戰的大部落,後來聯合到一起,進攻其他部落。”
“牧野的治理一點兒都不難。”
楊兆龍非常託大地擺擺手,道:“大明行的是大明律,海外行的是海外大明律,大明律法之下,各縣有各縣官吏不同的治理辦法,各地宣慰司又與府州縣不同。”
“在牧野衙門也是一樣,衙門裡大明律之外的律法條文一千四百七十七條,都是過去湯縣丞編寫的,規矩定下來,長屋諸部首領同樣在部落內施推舉讓賢的制度,因此好管得很。”
“只是如今湯縣丞去了英格蘭,事情都壓在我身上,便疲憊許多。”
楊兆龍說着,身子向後靠了靠,隨着軍列行進緩緩搖晃着道:“整整一月,楊某在軍列上,先在南邊看望新編練的牧野保甲兵,又去西北監督礦場鐵廠,路上還順便勸導百姓多種農田、煙田。”
“太辛苦啦,而且這還是長屋聯盟的幾個首領幫襯着約束百姓。”
楊兆龍搖搖頭,顯然是疲憊至極,兩手按着太陽穴道:“牧野終究是缺少人才,太難啦。”
其實楊兆龍的工作也還算輕鬆,他只抓四件事,軍事、工業、農業和商業。
牧野的軍事,就是各個部落一年一度招來拿給黑雲龍的訓練的兵,這些人會被送上船去支援明軍在英格蘭的戰事。
牧野的工業,是五大湖礦山的鐵廠、鐵路的修造,以及軍器的打造。
農業,自然就是種田;商業其實也是種田,煙田和造紙廠、捲菸廠。
他也只能抓這四個,其他別的再想抓,他抓不住。
“可老夫以爲,牧野百姓各食其力、各遂所願、男女致一,民生安樂福貴,是亞洲諸縣一等一的好去處。”
李贄覺得這非常完美,他見楊兆龍之前問過,牧野所有農夫都是佃農,他們的土地屬部落共有,種植方法因地分南北而有所不同。
大抵區別是七分種糧、三分種煙;或六分種糧、四分種煙;要麼就是五五分。
佃農的收入還都挺高,普遍每年有兩三萬通寶的收入,不但衣食無憂,還有結餘。
這難道不就是陳帥口中所言之共同富裕麼?
哪兒知道楊兆龍一聽那擺起來的手就放不下去了:“各遂所願?老先生可知道楊某爲了不讓治下各遂所願,費了多大的力氣?”
“長屋聯盟是五個世仇部落,他們尚武好戰,一個長屋的男人,喝酒、賭博都不算壞,只要他勇敢,就是男女公認的好男人;而一個長屋的男人其他方面再好,只要他有一次打仗時候不敢去,懦弱,這輩子都討不到老婆。”
“他們能聯合到一起,是海法沙自己琢磨出一套天命,他們相信和平之樹,五大結盟部落之外全部都是邪惡的部落,只有長屋聯盟要挽救天下蒼生,把和平思想傳播到腳下土地的每一寸角落。”
“傳播和平的方式,就是結盟。”
楊兆龍甚至到如今都無法理解這種行爲,他說:“一個部落在長屋聯盟旁邊,只有三種可能;長屋會派人去讓他們加入,加入就必須跟他們一樣,共習俗、同進退;不加入聯盟,也可以約定和平。”
“接受自然最好,但如果不接受,長屋就會發動戰爭。”
“這幾年來,雖然有我攔着,可長屋依然發動了七次對其他部落的戰爭,一直到李禹西募兵出海纔好一些。”
提起這事楊兆龍就發愁的很,道:“所以我現在每年都把願意打仗的人送出去,越多越好。”
“而且他們還喜歡對俘虜用肉刑,屢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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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李贄面上變色了,肉刑是早就被廢止的事:“這違背律法,縣令不管?”
“管,你都不知道我的大獄有多大,但是沒用,我楊氏土司出身,早知律法最早都是約法,都是百姓的鄉約,是所有人一致認同的規矩,形成法律。”
“這的人,他們認同的規矩就是這個,硬管教他們,有的人聽、有的人不聽,比起關在監獄裡,送出去打仗更實在。”
“我聽姐夫派先生過來是看各地思想,這個鄉約恐怕是最能看出不同思想的地方了,先生可以跟我待幾個月,好好看看這裡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