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沒跟張翰深究,即使說動了張翰,人微言輕的他也說不動廟堂之高。
張翰貴爲兩廣總督,對夷人瞭解甚少,耳濡目染卻已是明人翹楚,倘若連他都是如此瞭解,想要勸服那些身處廟堂不曉夷事的朝廷大員呢?
一個人,是不足以對抗一個時代的。
推動變革、促使進步者,古往今來才區區幾何?
又有幾人,能扛得住反噬呢。
這倒不至於讓陳沐心裡發堵,幾騎輕健快馬回香山的路上,陳千戶一路高歌着不知名曲調,他想要的張翰都給了,既不會被調到廣海衛受人轄制,在濠鏡澳的管理也不會束手束腳,這對陳沐來說就已經夠了。
至於老總督不同意的那些百年大計,其實無礙。
得不到朝廷支持,他偷偷幹,無非不能利國利民,但利己還是可以的。
難道還不能偷摸弄?
關閘一關,誰知道濠鏡真正發生了什麼!
拿四六不懂的生手進葡萄牙炮廠學徒,等他學成再教授香山所的老練匠人,鑄造與鍛造,中西結合的使命完美達成。
想用朝廷生員進夷人學校,也無非是想要用這個時代最聰明的明朝人去學習外國人有好有壞的技術罷了,如果不能用生員,難道用普通百姓就不行了嗎?
不能在濠鏡設立學校,朝廷對衛學可是應允的。
事實上,這次和張翰的談話更堅定了他要儘快建立衛學的想法,現在他可要獨力奮戰韜光養晦,當香山衛學建成十年,再擡頭看,陳爺身後當有人搖旗吶喊。
最讓陳沐開心的,應當是老總督給了他一個承諾。
“臨戰不要貪功,廣州四衛都靠不住,你香山守備府城是重中之重,做好了這事,往後讓你不受轄制。”
不受轄制是什麼意思?
香山縣升府,香山所升衛?
陳沐沒忘細了去想,廣州府守備這麼嚴整,曾一本來不來還要兩說。海寇要是不來,一切承諾都只是鏡花水月。
香山濠鏡。
回來花了幾日時間,濠鏡澳上卻沒絲毫變化,只是街上少了許多行人,蕭索的很。
“番夷老實得很,既然你回來了,水師的兵也該調走了,有日再會!”
陳璘帶着水師離開,不過他的話讓陳沐奇怪的很,按他的想法,完全沒估計到會耽誤這麼長時間,番夷被圈在軍營裡也沒出一點兒問題?
“千戶不用擔心這個,卑職想過這個問題,所以跟周縣令商議後,讓邵百戶把他們分開了。”石岐抱拳解釋道:“他們就像各個總旗小旗一樣,和兵關在一起易生變故,但旗官和旗軍分開關押,沒了領頭人,那些兵也就想着每日吃飽喝足,只要送一口飯,沒人生亂。”
石岐說着露出有些陰險的笑容,道:“倒是那些番夷中的貴人受不了,這兩天鬧了好幾次了,聽李旦說是怕咱把他們弄死,還說什麼在他們家鄉像這樣的俘虜,是可以輸錢放掉的,這幫蠻子說咱是蠻子。”
“誰吃飽撐的要弄死他們,我還指望着他們給廣東輸稅呢。”陳沐擺擺手,合着這幫人這就把自己當成俘虜了,道:“去告訴他們那些貴人,現在可以出來了,一個時辰後,我要在這見到他們,沒來的人,船至沿海擊沉、人至沿海宰了。我去找周縣令合計這事去。”
石岐給陳沐指明周行的去處,自己轉身走去下令,陳沐在議事廣場笑了。
周行還真搬進葡萄牙人的市政廳了。
市政廳裡挺熱鬧,從香山調來的衙役進進出出,搬運着書信之類的物件送上馬車,再由他們輸送至香山縣衙,周行正在內裡的屋子裡伏案寫着什麼,擡頭見是陳沐,急切道:“陳千戶,你可算回來,總督怎麼說?”
“還能怎樣,短期取利的總督都應允了,另外幾條,意料之中。”陳沐搖搖頭,看見周行臉上失望之色漸濃,“你這邊怎麼樣?”
那幾道條陳都是陳沐事先與周行商議過的,周行在這方面要比張翰有些見地,雖然起初也覺得是無益之事,但他親眼見過炮臺發炮驚天動地的巨響,也知道火炮對敵軍士氣的打擊有多厲害。
有些事只有見識過了才知道厲害。
但說真的,陳沐真希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遠都不必知道。
可惜這不可能。
周行擡手敲敲桌上的小擺鐘,接着把書冊推過來道:“夷人此物頗爲有趣,濠鏡的百姓已統算出來,我明朝百姓四百多戶,常住島上的夷商一百多,不算他們的僕人,其中倭人數額之巨觸目驚心,足有千戶。”
“不對,那不是倭人。”陳沐擺起一根手指笑了,道:“有咱們的倭寇冒充倭人,他們是海寇,怕統計後抓住他們處死。”
倭人哪兒會上千戶地跑到濠鏡這個小地方來,裡頭撐死能有三百戶倭人就已經是高估了。
這個時代的南海,明人才是海盜的主力軍。
“不管他們,回頭陳某去找他們的首領,現在該咱們去和他們的貴族談談濠鏡的新法令了。”陳沐對周行笑笑,道:“周兄只管宣讀法令條陳,陳某來讓他們答應。”
周行對此存疑,起身讓從吏收起書錄跟他一道走向議事廣場,邊走邊道:“言語不通,就算有你找的翻譯,番夷也未必能聽懂意思,給他們定規矩,太難。”
“不用你找翻譯,你就說漢話,讓他們自己找翻譯,找不到就別聽,又不是他們說了算。”
陳沐滿不在乎,突然想起來轉頭問道:“對了,這幾日島上剩下那座炮臺拿下了麼?”
“早拿下了,你剛走你那義子就帶人把炮臺奪來,交由付百戶手下一總旗看護。”
陳沐放心了。
混跡在濠鏡的明人海盜似乎一下變得炙手可熱,受聘於各個夷商、船長充當翻譯,讓來自徽泉二地的海商又出了一把風頭。
等陳沐與周行一道行至議事廣場上時,旗軍搭起木臺,夷商從各個商鋪裡由僕人搬着椅子接踵而至。
對他們來說是分辨夷人身份地位的大好時機。
似乎全世界都講究座次,但陳沐面前的情況分外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