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翰現在確實有調走汪柏的權力,就在俞大猷征討廣西之時,其餘兩廣總兵就對戰事多有推脫,對總督府的號令陰奉陽違,當時可把他氣得夠嗆。
老爺子就向朝廷請下一道旨,讓兩廣像西北三邊一樣在戰時大權獨攬於總督之手,兩地巡撫皆要完全聽從號令。
現在就是戰時。
陳沐給張翰講了一遍在濠鏡對麥亞圖部海寇的陣仗,聽得老爺子不停驚歎,戰事確實驚險。
若沒有炮臺發炮助陣、沒有火箭硝煙蔽敵讓陳沐搶得先機,在張翰看來這一仗是凶多吉少的。
因爲陳千戶並沒告訴張翰他的火箭和別人家的火箭不一樣,反正都叫火箭。
更愈加疑惑,等陳沐說完才問道:“依你這麼說,番夷船兵雖善戰而器利,哪怕沒奪下炮臺,兩個千戶所的兵力若由你操練半年,一樣能擊潰他們。”
在陳沐看來事情當然不是這樣!
打仗又不是下棋,沒有誰一定能吃掉的事,總是需要因地制宜,有炮臺和沒炮臺不一樣、野戰和攻山也不一樣、在近海打仗還是陸地打仗又不一樣。
何況還有輜重、糧草、銀餉、器械這諸般事宜,一個不到位,戰力就上不去。
但這事他怎麼跟張翰解釋呢?
他說:“總督說的是。”
因爲陳沐知道張翰爲這事肯定有他的目的,而他的目的又一定與其他衛所有關,再聯繫到陳璘所說之時,不難想象張翰想的到底是什麼。
“那別人行麼?”
陳沐想了想,拱手肯定道:“行!”
不過接着,他就報出好幾個名字。
“廣東的俞總兵、北上的戚將軍、兵部的譚部堂,更好;餘者凡可獨擊倭寇千餘者,督千軍勝五百番夷不難。”陳沐拱拱手說道:“但衛軍,很難。”
其實陳沐這話是有些保留的,佛朗機人的水手中完全稱得上職業軍人的並不多,陸上戰力比倭寇稍高但絕無二倍之強。他之所以這麼說,只是爲了不在總督心中留下託大的印象罷了。
“這是爲何?”
“卑職初領香山,旗軍不過百二十人,皆老弱病殘,精壯者不足三分,耕作軍屯尚無餘力,又如何成日操練以備敵軍,何況……貪瀆者衆。”
這話就有些背後揭短的意思了,但陳沐必須說,平日裡衛軍愛怎麼樣怎麼樣,現在刀子要切到他身上,不可能坐以待斃,道:“旗軍窮困,殺敵有賞,所以作戰勇猛不易潰敗。倘衛所輕易貪渡即可賺取錢財,誰又願意用命作戰。”
“舊衛軍上下貪污成風,即便朝廷撥下軍備也要被貪去多半,換來些老舊破爛軍器。原本如廣海衛四部千戶所可戰者止四五百人、南海衛五千戶所亦僅六七百而已,兵力就已不足,又要用遠不如敵軍的兵器與番夷作戰,哪裡能贏呢?”
陳沐提醒了張翰,前些時候他曾與俞大猷親自探視過廣州府近畿諸多千戶所,知道幾處千戶所大致兵力,現在一想確實是這樣,看向陳沐的眼神更帶着難能可貴。
五個千戶所有七百人不到,香山一個千戶所有千人,戰力能不高麼?
“你說兵器與番夷差別甚大?”
“荒謬!”張翰不能理解了,“矛都是矛、刀都是刀、銃都是銃,軍械能有多大差別!”
就算是鳥銃,自首次擊敗佛朗機人,整個大明都在製作鳥銃,北方還差點,但南方尤其廣東,鳥銃可是個很常見的物件兒。
陳沐並不氣餒,對張翰訓斥荒謬恍如未聞,耐心道:“矛都是矛,但衛軍的矛是生鐵矛,硬而脆,捅在鋼甲上不少會嘣斷;刀都是鋼刀,衛軍的刀卻都是父輩爺輩的老兵器,磨礪久了不禁劈砍;差別最大的就在銃上。”
陳沐說着拱手道:“此次卑職來廣,帶了幾樣在濠鏡作戰的戰利,都是鳥銃,放在衙門外由人看護,若總督不急,卑職請你看看,一看便知區別。”
張翰不急,他是今年新調到兩廣來做總督,沒有根基沒有人脈,武官裡只有陳沐這個千戶是他一手提拔一手培養,算是自己人。
如今曾一本犯境風聞日盛,香山地理極爲重要,他有整個下午來聽陳沐對香山的想法。
“拿進來。”
陳沐得令,讓家兵去傳令,不一會就送來一個大盒子,裡面裝着三杆鳥銃。
“軍門請看,這是咱的大明的鳥銃,卑職來時路過香山所,從庫裡取來的,是上任千戶的留存,諸多千戶所武備都是這種。軍門,可以放案上?”等張翰點頭,陳沐不想多拿片刻,從長匣裡拿布鋪在書房桌上把老舊的鳥銃放上去,介紹道:“大明第一批造的鳥銃,歲數同卑職差不多。”
陳沐說着不禁笑了,道:“它老了舊了,但試了試還能用只是不準,當年的做工很精良,銃口約莫有三四分,一指寬,三錢重鉛子,可射百步,六十步破輕甲、三十步破鐵甲。”
聽陳沐這樣講解,老總督張翰攏着花白鬍須勾起嘴角,臉上露出驕傲,道:“鳥銃本西夷之物,今已是中華長技!”
過去,是中國會做好東西,教別人。
現在,是別人會做好東西,中國學。
以後,是自己會的好東西,不讓做。
這不是誰的錯,就像張翰驕傲的笑容,這個時代的人大多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麼樣。
“這是卑職在濠鏡繳獲的戰利,也是銃,一樣由火繩擊發,但是更沉,鳥銃不到十斤,這個要二十斤。銃管更厚,口徑更大,鉛子一兩重。”
陳沐說着,把一枚大銃子和鳥銃鉛子並排放在一起,道:“銃極沉,要用架子才能端平擊發,同樣可射百餘步,鉛子九十步穿破長牌,打碎鐵甲,卑職麾下中銃的小旗現在還躺着不能起身。”
張翰的表情變了,端着銃觀摩很久,末了舉掌壓下,道:“一會出去試銃,真像你說的——這個要快馬送北京!”
“還有這個,軍門請看,銃口制式皆與鳥銃相同,卻不用火繩。”陳沐說着又拿出另一杆轉輪打火銃對張翰示範道:“靠上發條,扣動扳機燧石與鐵砧摩擦起火,外有罩蓋,夜間伏兵自不必說,就算是雨天也都用。”
說着陳沐放下鳥銃對張翰拱手道:“軍門,卑職也以爲,這兩杆銃需即刻送入京城,擇選能工巧匠,尤其要做出合適的簧鋼。”
把銃送去北京對大明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並不知道,更優秀的火力似乎對封建王朝的統治起到反效果。
弄不好皇宮門外一聲銃響,宣告偉大革命新紀元呢。
他有他的想法。
斟酌再三,他纔打定主意對張翰道:“最好,能調些能工巧匠,至香山,哪怕僅僅廣州城的巧匠,卑職請命,由我督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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