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楚汗有着標誌性的韃靼臉龐,皺紋被歲月深深刻進皮膚裡,這場仗已經打了太久。
久到甚至讓人忘記原本戰爭因何而起,久到跟他對抗的葉爾馬克甚至不知道對手是個聽不見也看不見的老人。
西伯利亞草原上一個個部落隨着戰爭崛起、也隨着一場場戰爭灰飛煙滅。
儘管都城被人奪走,但他還站在這,依然是西伯利亞的大汗,誰來與他作戰,他便回報以戰爭,直至走到生命的盡頭。
這場戰爭是從何開始的呢?是從喀山汗國滅亡開始的。
喀山汗國是如何滅亡的?內戰,其中一個汗位爭奪者向莫斯科公國請求援軍,伊凡四世的部隊因此進入喀山,並賴着不走,當莫斯科的傀儡被推翻,以此藉口進兵喀山。
整場戰爭幾乎一面倒,號稱十五萬大軍,一千公里行軍後勤補給線,兩個月兵臨喀山城下,以壕溝圍城,精於肉搏的射擊軍與通過向英格蘭莫斯科公司購買一百五十門火炮把喀山軍隊圍困城內。
又是兩個月,採納軍中英格蘭顧問的建議挖掘坑道埋設黑火藥,掀翻城牆隨即俄軍蜂擁而入攻取堅城,避免了冬季頓兵城下的窘境。
那場戰爭帶給庫楚汗的震驚無與倫比,但悲哀的是身處烏拉爾山東側,他沒什麼可以學習借鑑的幫手,沼澤深林中的紫貂無法告訴他仗還怎麼打,也不能賣給他天下無敵的神兵利器。
如果說還有什麼能是年輕的庫楚汗所能學到的東西,那便是沙俄是極危險的外部威脅,一定要先幹掉想向恐怖伊凡請求援軍的汗位繼承人。
他確實是這樣做的,突厥人出身的雅格迪爾大汗違背了成吉思汗定下非黃金家族不可稱汗的鐵律,招來了伊凡的援軍,經歷混亂的內戰,庫楚汗終於取勝,幹掉了雅格迪爾。
人們能在草原上絕戶滅門的戰爭中存活多久呢?長達二十年的內戰,把草原上兩代人消耗一空,年輕人早就不知道戰爭因何而起,只知道給兇狠狡猾的哥薩克人獻上毛皮也許就能避免戰爭。
庫楚汗不願如此。
他向雅格迪爾宣戰不僅僅因爲汗位,還因爲那是他祖先的臣僕,不可以高高在上指揮他。
但當雅格迪爾被殺,庫楚汗登上大汗的寶座,奪回屬於祖先的國家,幾乎沒有任何利弊權衡,執掌國家的第一天,就處死了沙俄駐派西伯利亞的使臣,解除藩屬關係、發兵襲擊邊境上的沙俄哨所。
那時的庫楚汗耳清目明,所謂的莫斯科大公國還是沙皇俄國都無所謂,不論他們是什麼,在庫楚汗眼中那就是他祖先的奴隸,羅斯人。
宣戰並非因民族大義,而源於黃金家族的榮譽與大汗的責任,還和庫楚汗內心不甘受奴役的尊嚴有關。
祖先的奴僕即使變得強大,儘可以滅亡他的汗國、殺死他的肉體,絕不能讓他俯首稱臣。
誰都能選擇屈辱苟活,庫楚汗別無選擇,只有奮戰到底,以命相搏。
西伯利亞汗國的子民沒有辜負他。
在日漸寒冷的大平原微微的山崗上,庫楚汗沒有騎馬,盡力挺直了脊樑,兩手撐着長長的權杖,倔強地全身披掛鎖板甲,頭上戴着錐頂鐵面盔,向各地趕來的首領高聲宣佈他的計劃。
兩旁健壯的黃金家族後輩攙扶着長者,小心翼翼地在庫楚汗的手臂上用力,讓早已看不清物事的大汗把臉轉向人多的方向。
明哈聯軍在沙汰傷病至驛站防守後,僅剩一千八百八十人,其中哈薩克精騎四百八十,明軍則有一個完整編制的千戶部,與一些探查情報的技術人才。
此時此刻,這一千八百餘聯軍精銳屯兵於庫楚汗會盟地西南一百七十里的河岸。
派來參與會盟的使者,是一名因熟悉北方遊牧騎兵作戰手段而自寧夏西征軍借調來的中級軍官,官拜遊擊將軍。
是個蒙古人,名叫哱拜。
哱拜是明軍中極爲出色的中級軍官,早年爲蒙古諸部長英臺吉麾下小部落酋長的兒子,因爲得罪臺吉,父兄皆死於部落紛爭之中,僅有他帶着少數部衆叩關請降於守備鄭印。
因其自帶部屬,被任命爲把總,而後爲大明的寧夏邊關而戰,歷次作戰中以其驍勇屢立戰功,招降蒙古部衆也是一把好手。
到了萬曆年,哱拜升任遊擊將軍,手下有數百在蒙古草原上不受待見的亡命之徒,這些人成爲他的哱家軍,也是寧夏邊防極受倚重的國防力量。
此時的哱拜,已爲大明效力二十年,本人也年事已高,五十有七,說起來是老將,本不應參與這場長途跋涉的遠征。
只是他不甘過些年以區區遊擊致仕,還想爲兒子與衆多養子謀個世蔭與好出路,這才請命出關。
原以爲跟葉爾羌汗國掰掰腕子也就算了,沒想到西征的將官集團太過豪華,他這個遊擊將軍都上不得檯面,關都出了,正趕上戚繼光借調深知虜情的人物,便自告奮勇跟了過來。
他沒帶什麼人馬,只帶了哱家軍裡哱雲、土文秀幾個義子親信,兵馬都在甘肅總兵佟登麾下由長子哱承恩統帥效力。
山坡上庫楚汗聲嘶力竭地號召各部落首領抗擊沙皇的部隊,奪回屬於黃金家族的伊斯凱爾城。
哱拜對庫楚汗喊話的內容不以爲然,帶着義子們抱着手臂微微仰臉聽着,面無表情。
他的眼睛很無禮地聚焦在庫楚汗那張掩蓋在鐵面甲後面的臉上,看着庫楚汗的眼睛。
那是一雙帶着白翳的眼,這種病在大明是絕症,屬內障眼病,因嚴重程度、顏色不同細分二十多種病,症候主要爲眼內有障,多青白色。
治療的方法只有治標不治本的一種,叫金針拔障,經過治療一段時間內能讓患者重見光明,但隨之而來是嚴重遠視,可保幾年光明,最後依然會完全失明。
哱拜看着這雙白眼睛,他腦海中想的是力量。
究竟是什麼力量,支持這個比自己還老的老頭兒,而且還是個老瞎子,和一個國家對抗二十年之久?
他不明白,哱拜從來沒有這樣的力量。
因此哪怕他對庫楚汗所說的計劃不以爲然,依然還是擡起抱着的手臂,張手在西伯利亞汗國諸部首領的會盟中說起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