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蘭王國的北方是山地、南方也是山地,而在島嶼中部的平原上則遍佈湖泊與沼澤。
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盡頭,白老虎穿着一身怪異的服裝,橡膠製成的長筒靴與褲管相連,直到上半身才用繩子吊在脖子後面。
他的橡膠靴褲右腰上被剪開個洞,一隻手銃的把柄從裡面露出來,牽着英格蘭體型巨大的戰馬,馬背上放着大明長梢弓的弓囊與箭囊,還掛着一杆僅九尺長的矛,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泥濘的原野上。
跟在白老虎身後的是艾蘭王朱曉恩,他沒有穿那種滑稽的衣裳。
橡膠製成的衣服在二三十年前的英格蘭與歐洲的上流階層非常流行,初次見到新大陸的西班牙商人試圖從哪帶回一切值錢的東西,那種發瘋的勁頭讓人毫不懷疑,如果原住民的骨頭值錢,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敲骨吸髓。
在西班牙人還沒能奴役絕大多數新大陸原住民時,不少人樂於用玻璃球換原住民手上的橡膠彈力球,並把橡膠做成一切所能做成的東西。
但這些奇怪的東西卻沒能流行太久,熱了會化、冷了會裂,沒有多少實際價值。
因此哪怕白老虎說他的這些橡膠靴褲是亞州陳大帥的神奇的新東西,也沒能讓朱曉恩把它套在鎧甲上。
這兒離戰場只有五六十里遠,復國軍與艾蘭封建貴族的徵召軍正在向他們身後不遠處的鐵絲木籬笆外集結,準備積蓄力量對都柏林再一次發起進攻。
如果不是白老虎在營地找上他,說他有解決大軍圍困都柏林堅城所需糧草的主意,朱曉恩纔不會跑到這片被人挖得溝壑縱橫的沼澤原野上。
這就是一片盛產泥煤的原野,艾蘭島上幾乎每個地方都有,只是島嶼中部特別多罷了,每個揭不開鍋的窮苦艾蘭百姓從小到大都離不開它。
就像蕁麻湯一樣,沒什麼稀奇的。
更何況,這些東西和他的王國有什麼關係呢?自受皇帝冊封艾蘭王、東洋大臣爲他操練復國軍,這些東西就只是恰好埋在艾蘭島的土地下面罷了,並不屬於這個小小的王國。
實際上朱曉恩一直在逼着自己做一個好國王,不負皇帝重託,要用復國軍的力量一統山河,要完成漂洋過海的承諾,率領艾蘭國走向現代,把這裡建設爲歐洲小大明。
因爲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他有非凡的勇氣、有無與倫比的信念,能爲追尋一個可能渡海萬里求援大明,苦心數年帶回艾蘭復國軍與大明援軍,但這在他真正回到泰隆郡——應付一切變化還是太難了。
這是生他養他的家鄉,大明有句話說得好,犬不擇家貧,子不嫌母醜。
朱曉恩對這片土地有難以忘懷的留戀之情,但是真的除了趕走英格蘭人、除了建立完整的艾蘭國之外,在這裡他再難有能提起興致的事了。
在跟隨白老虎沿着工人挖掘泥煤的道旁向產地逐漸深入的路上,馬背上身着蟒袍外披御賜罩甲的朱曉恩感慨道:“看看這,我的王國,老虎你去過大明麼?我想應該是沒去過,不然你不會有心思在我的王國奮力拼搏。”
白老虎頭上頂着有酋長羽飾的大明制式鐵笠盔頓了頓,腳步並不停息,稍稍側頭問道:“這是爲何?”
“你沒去過,不會懂。”
朱曉恩的身形隨馬背顛簸而起伏着,目光逐漸失去焦距,緩緩搖頭大有夏蟲不語冰之感,緩緩道:“這世間有處國度,你去了,在那生息晝夜、哪怕只在那活一個時辰,往後天南海北你走再遠,一生一世忘不掉。”
“不論身在何處,喧囂回想、落寞亦回想。”
走在前頭的白老虎回了下頭又很快轉過去,同樣笑着微微搖了搖頭,他笑不是因爲艾蘭王話裡的意思,而是說話的方式,這樣的說話方式讓聰慧的白馬部小酋長髮現一個秘密。
誰都知道艾蘭王在客居大明好幾年,但沒人知道艾蘭王在大明過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至少現在白老虎猜測:艾蘭王在大明那些年可能看過許多書,但沒和多少人說過話。
白老虎一開始被他父親白陶逼着跟那個過去是山東農夫的教書先生學習時也這麼說話,後來等他能正常跟國內移民交流,說話的方式自然就改了。
正常人寫字時才用這種方式組織語言。
當然,讀了一輩子書的老秀才也這樣,他們天資不足,只能用非凡的用功彌補,也很少跟人說話。
正常人聊天不這樣。
他隨口笑道:“大王,大明就那麼好麼?”
白老虎的話讓馬背上的朱曉恩勒住馬繮怔了片刻,自己也不太確定道:“大明,大明也不都是好的。”
“京師的街道太喧囂擁擠,嗓門大的商販叫賣聲竄進耳朵,小賊偷過本王的錢、商賈騙過本王的本兒、軍漢頗爲野蠻、女子也最爲勢利。”
“大明女子極美,客居數年不知艾蘭情況,本王也想過另娶一門,誰曾想那麼多年一個婦人都沒搭上。”
“良家女子對我這邊鄙小邦來人避之不及,最可惡的是那倚門賣笑的青樓女子,若是尋常趕考書生,她們枕蓆相配分文不取還另贈盤纏,輪到本王,就算拿出旁人十倍銀錢,都難找到有願意的。”
“我說了我是皇帝賜姓的朱曉恩,她們還是一直私下裡叫我劉唐。”
“過了好幾年我才偶然知道,原來那是罵我做赤發鬼。”
說到這,朱曉恩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反而對着白老虎自嘲道:“我要是像你一樣,他們可能就不叫我劉唐,而叫我李逵了。”
眼看着原野沼澤中勞作的人越來越多,朱曉恩笑呵呵地止住了話題,道:“有機會你應該去大明看一看,不同人眼中的大明也是不同的,等你去了就知道,你也會像我一樣,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回去。”
“大王,陛下可不會封我爲白馬王,我一直想去京師看看,但不能是這種偏遠土司之子的身份。”
白老虎的目標非常清晰,他指着周圍人們勞作堆砌起晾曬的泥煤堆,對朱曉恩張卡雙臂,道:“等我決定進京師,我會是亞州最富有的大富翁,白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