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就連陳沐都想象不到。
他眼中生性溫和的天朝子民,如應明這個話多的騎兵小旗、李禹西這樣很常見的海商,在另一片不同的土地上可以輕而易舉的爲自己換上殖民者心態。
這在陳沐的認知中是從未出現過的情況,他們在呂宋、在南洋諸國,對待那些百姓確有貴賤之分,但那就像在大明也有貴賤之分一樣,哪兒都有窮人有富人,哪兒都有強悍之輩有怯懦之人,但大體上很正常。
亞洲的情況複雜,但也沒那麼複雜,最底層的原住民百姓絕大多數乾淨的像張白紙,被西班牙人扇慣了巴掌,給個棗就感激的不行。
因爲原住民不論首領還是部衆,除了溜進亞馬遜叢林裡的西班牙軍團長、印加王室後裔外,普遍沒有國家概念只有領地意識。
對大明諸縣而言,他們即使不加入,在更好的工具面前也很難轉向對抗。
幾個知縣也都經歷過大風大浪,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見過了,無非籠絡羈縻,對他們來說不算難題。
最重要的是思想上沒有太大分歧。
但在英格蘭、法蘭西甚至西班牙,不一樣。
環境複雜多了,西班牙是互有所需有帶着點對抗,矛盾難以完全激化;身處宗教戰爭中的法蘭西則是泥菩薩過江,百姓已熟練在戰亂中今日歸新教勢力管、明日歸王室管,戰火斷斷續續燒了幾十年,正是人心思定的時候。
好好活着都是奢望的時候,人們不會要求那麼多,有座白山城供人安寧,陳九經部明軍雪亮的鎧甲反而會給人帶來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英格蘭則是另一種情況,這個國家正處於上升時期,百姓即使食不果腹也有不低的國民認同,哪怕快餓死了想吃這口飯就得丟掉這份認同,他吃飽了還是會再撿起來,除非永遠飢餓下去、除非英格蘭不可能讓他吃飽。
而在這裡的明軍、商賈則是另一種情況,人們常說得到一樣東西太容易往往就不會那麼珍惜。
如果把大明得到的一切物化,從元朝出現這個想法到陳沐佔領馬尼拉,得到呂宋可能花了三百多年。
從香山千戶濠鏡列陣到取得馬六甲這中間花費數年精力,從南洋衛指揮使爲東征做準備到佔領常勝簽訂墨西哥條約同樣花費了更久的時間。
甚至就連艾蘭王國,明軍花了四年時間都還沒完全光復。
可是普利縣?
普利縣對不同的人,耗費的精力與時間是不同的,也許對知縣曹道長而言是一個月治癒城中瘟疫;對王進忠來說是兩月堅守的艱難時光。
對李禹西來說是漂泊近月的心潮澎湃。
對指揮使應明而言,是城下大營列陣而戰的一個下午。
就僅僅花了一個下午,他將浩蕩軍陣打得無絲毫還手之力,三面潰散十方震動——一切來的太簡單。
雙方在思想、文化、軍事、經濟上都有這麼大的差異,強塞在這一座小小的城裡生活,又怎麼會沒有矛盾?
這早在鬧瘟疫時就有所體現,曹長青帶人忙着自救、忙着救人,城裡新教修士忙着帶信中禱告,後面疫情嚴重了自暴自棄,說世界末日來了,並堅定地認爲疾病是從西班牙傳過來的,如果瘟疫過去一定要組織軍隊讓他們好看。
在大明人眼裡這不是傻雕是什麼?
腦回路的區別在國際交往中最可怕,因爲人看到的一切都是錯的,因而做出的思考、決策也都是錯上加錯。
比方說普利城土著認爲關係在大明是不管用的東西。
城裡稅官的兒子通過牧野老營的一個甲長,這個甲長甚至不是個大明人,但他能接觸到把總宋揚安排管理街坊的家丁,因而給這位鼻子中間穿孔塞了一截獸骨的牧野甲長送了一面奧斯曼掛毯,希望能讓父親重新得到稅官的官職。
在他的腦海裡,一張奧斯曼掛毯有非凡的價值,可甲長不但把東西退回來,還分外看不起他,向別的牧野兵追問後才勉強得到一個答案:大明有大明的律法。
其實是這麼回事麼?是也不是。
對甲長而言奧斯曼的掛毯並不如自己的北亞披毯好,這東西的確有些價值,但對即將併入東洋軍府官軍序列的牧野營而言想要弄到一張,不費吹灰之力。
他非但沒有必要去承擔違背將軍意志任用夷人的代價,甚至根本不願承擔跟把總親信說這件事的代價,把總親信會鄙視他的:你居然跟土夷混在一起。
還有的人覺得大明水手公私分明,自詡是商兵的朋友,爲商兵打探些消息,甚至哪怕是送點吃的,都會收到商兵的錢,推辭不受還不行,大明來的水手會說:交情歸交情,工作歸工作。
說白了整個普利縣的大明人都在得了便宜賣乖,一方面普利土著也算治下百姓,另一方面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沒血性、是英格蘭女王的叛徒,打心底裡就看不起他們。
這不是交情歸交情、工作歸工作,而是見外。
說白了,軍隊一擊即潰、經濟窮困潦倒,這帶來文化毫無底蘊、人民骯髒可憎,以至於不論這個男人本身有什麼樣的品質,從明軍到商隊水手,有空去了解的少之又少。
你在城裡當順民就是王國叛徒、扯旗造反則是高貴野蠻人,不論你怎麼選怎麼做都是錯。
生的好看年輕的女子例外,或者說只有生得好看年輕的纔是女子,別的應該叫健婦,該編個健婦營平時乾重活兒,戰時發下長弓都放城牆上守城。
能有什麼指望呢?北洋旗軍與軍官受過教育,可商兵是漂洋過海來自底層未受教育的老百姓,更有各路爲大明做事引以爲豪的南洋諸國人。
他們最樸素的認知:金毛犬、普利姬、崑崙奴,都是玩物。
如此環境,讓普利縣一片祥和下暗流涌動,兩位總兵各率艦隊一個西走助艾蘭王國向都柏林發起進攻,並派人聯繫威爾士王國;一個東走沿岸而行,欲襲擊劫掠商隊封鎖航線。
應明也在城內忙着調派牧野營兵去往雷頭鄉等地,頒佈最新的官府命令。
就在這個節骨眼,矛盾終於激化,普利縣城內出現第一批造反者。
他們不會是最後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