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之於萬曆,正如一隻旅行青蛙。
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有書信漂洋過海,給萬曆送來幾封信,附些個紀念品。
萬曆十一年的紀念品來的比從前晚了一些,東洋軍府花費了很長時間才確定亞洲沒有瘟疫,這纔派遣艦隊返航。
這一次陳沐在書信裡主要目的有兩個,一是提醒朝廷該選拔接替他主政東洋的大臣了;二來則是向皇帝問起國內的教育改革進行的怎麼樣。
教育改革,絕對是萬曆最爲之驕傲的事。
大明帝國能拿的出手的東西很多,不論世界海洋上縱橫無敵的風帆戰艦還是虎步歐羅巴的北洋陸師,塞北升起的空艇飛魚、塞內行駛的青龍軍列,都是舉世無雙,可這些並非萬曆自己的功績。
屬於他的功績,就是官民學一體,在兩京一十三省登記、修繕、改編、興建小學五千餘所。
這些小學如今還沒出現任何一個畢業生,但它每年能讓天下十幾萬適齡兒童、少年入學,這在萬曆看來是絕對的功績,哪怕爲此將內庫接近抽空也在所不辭。
陳沐問到教育改革,這真是隔着大東洋撓到了他的癢處,當天就洋洋灑灑寫了一封長信,自賣自誇地跟陳沐講述自己的改革經驗——其實沒啥經驗,唯獨花錢而已,朝廷花錢,東廠監督官員、錦衣衛監督東廠、西廠監督錦衣衛、監察御史監督西廠,繞了一圈形成閉環。
用大量人力,來保證財力不被額外消耗。
興奮的萬曆在清華園把信寫的寫寫停停,時不時就要站起身來邁着四方步對自己歌功頌德一番。
他確實值得驕傲,這種按捺在心中巨大的喜悅無從分享,他甚至忍不住要在陳沐歸國之前便告訴他,大明帝國將要把木鐵複合軌道修到每一寸能修的土地上,甚至還大手一揮在信上告訴陳沐,東北的鐵路留給他回來修,將來要一直修到望峽州。
儘管這一切如今在大明還只是一副美好藍圖,事實上一兩年內真正能投入使用的除了烏梁海鐵路與延慶衛到大同的兩段鐵路,主要還集中於地勢相對平坦的華北平原。
河南過了開封府再往西都不好修,修路容易,甚至利用現有鐵路沿着往下修的難度比起以前修驛路官道還更容易些,只是地形稍微複雜點,路修出來也沒用,青龍上不去。
目前的青龍並不是不具備爬坡能力,它具備,只要是人用肉眼不能分辨的坡它都能上。
但人能感覺到的緩坡,普遍都爬不上去。
唯一一種能爬緩坡的青龍車頭是一種早期追求速度與運力的型號,車頭自重小、載重小、速度快,能帶着包括御者在內三名車工、八名乘客日行九百九十里,這速度稱得上是狂飆了吧?但這是它最大承載人數,因爲其設計的本意就沒想加掛車廂,客廂與駕駛室及車頭是一體的,設計初衷就是一兩把馬換成蒸汽機的馬車。
掛載五節車廂後,它的速度甚至比最新型的青龍軍列掛十五節車廂還慢。
但萬曆不管這些,他眼裡是沒有難題的,所有難題存在的意義都是被克服。
跟陳沐寫信寫到一半,萬曆爺就腦洞大開要去找張居正,跟半歸隱在家的張閣老好好聊聊教育改革,他計劃在第一批小學生完成學制前,把科舉改了。
有時候這人啊,活着就是個心氣。
以前張居正一直不願放權,一來外部條件不允許,二來自己心裡也有這心氣,總覺着自己就該這樣,真到有一天干不動了再放權給皇帝也無妨。
至於後果、下場,張居正沒想過。
不是不知道想,也不知道知道卻刻意不想,而是沒必要去想。
說的沒說的、做的沒做的、有的沒有的,到他這份兒上,還有什麼好想的?
常言道是生當鼎食死封侯,死封侯不封侯——張居正還真不想封。
那就像給陳沐封個海外王一樣,向來都是他給別人封的,封自己,掉價了。
不過這次讓陳實功給治病調養,猛地閒下來倒是讓張居正心裡那股氣也跟着頓了頓,就好像他終於看見改革的成果一樣:他閒下來,好像也能行。
雖然選定的接班人還不夠成熟,但看上去心思很正。
別誤會,張居正已經超脫首輔、大學生這個地位,他選定的接班人既不是山西幫的張四維、也不是性格不夠剛強的申時行,如果接班人是他們,那麼張居正會着手準備更改一些規則,讓官場的規則更適應接班人掌權。
但他沒有,他所代表的從來不是文官集團的利益,也並不準備在自己之後從文官集團創造一個權臣,他選擇的接班人是萬曆皇帝。
儘管這兩年他看着萬曆胡鬧,但在大興鐵路、大造鐵廠的動作中,讓張居正看到一些新東西。
當然,這一次萬曆不經通知地進到張居正家,也讓萬曆看見一些新東西。
這個下午張居正在書房編書,就見遊七神色慌張地來報:“老爺,武宦官把門前的街封住,出警了。”
張居正將筆擱下,怔怔道:“陛下要來?”
他擡手撫過假山流水前罩着琉璃的方燈,輕輕敲了兩下,看着院子裡的奇石與來來去去跪拜整整左三列右三列的僕人,面色複雜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