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從來不是獨立的偶發事件,只是限於人的技術水平,很難知曉這一事實。
歐羅巴瘟疫使西班牙塞維利亞封港、英格蘭普利茅斯封城,東洋軍府在亞洲東海岸施行軍管禁止一切船舶進出的消息經麻家港、黑水靺鞨羣島進入大明本土最東端的望峽州,消息傳遞速度陡然因電報的存在變快。
僅第二日傍晚,消息便從紫禁城電報房直達天聽。
“歐羅夷,也受大疫?”
紫禁城乾清宮的軍事室內,萬曆皇帝說出的這個‘也’字,意味着他是世間僅有的神明。
因爲全世界,只有他能知道這世上各個角落同時發生着什麼事。
大明,也爆發了瘟疫。
或者說,瘟疫從未停止對大明動手。
由於陳沐的來信,萬曆軍事室內的陳設已少了一部分,搬去城東恩誠坊博物館,不過目前館小不說,裡頭的東西也沒幾樣……皇帝挑挑揀揀好幾日,最後哪個也不捨得往外放,反倒是讓他藉此時機,找張居正、王國光等人又索要了不少東西。
值得一提的是世界上第一臺下詔獄的蒸汽機火德星君被放出來了,擺在恩誠坊博物館大堂正中間。
爺爺級的蒸汽機老當益壯,曾在乾清宮唱過金戈鐵馬,也看過詔獄的臘月風霜,如今又成了大明帝國國立博物館的鎮館之寶,見多識廣。
此時此刻的萬曆皇帝桌面上,正堆積着歷年來各地奏報瘟疫情況,從一尺高的書卷中整理出關於疫情的報告有三頁之多。
從萬曆元年開始,全國沒有一年安生的,元年湖州府饑荒釀成瘟疫、襄陽府棗陽縣鬧了瘟、浙江省更是大疫起頭;萬曆三年寶山發大水,淹了嘉定衍生瘟疫;萬曆五年春,天花從黃岩開始,蔓延至南安、泰和、贛州府隨後被遏制;萬曆六年播州、南豐大疫;萬曆七年孝義、太谷、嘉定、洧川、永州諸府縣瘟疫。
到萬曆八年,這次瘟疫隨漕運蔓延至太谷、遼州、太原、保德、大同、定襄、靈邱、文水、清源、永平、祁縣諸地。
萬曆九年,太谷、遼州、太原、保德、大同、定襄、靈邱、清源的瘟疫被遏制,卻又已蔓延至陽曲、交城、代州、平定、長治。
過去波及雖廣,但那些瘟疫人們都見過,醫生也有治療手段,但萬曆十年遇上了大旱災,兩種不同病症降臨。
首先是被塞外撤回傷兵帶回的大頭瘟,其實就是鼠疫,關內遭逢大旱塞外更是大旱,從通州開始,蔓延京師;隨後是去歲跟着陳實功一起在天津北洋下船的旗軍、商賈中有人感染另一種瘟疫,百姓普遍認爲這種瘟疫是由於久旱帶來的瘟疫,京師的醫師經臨牀診斷判斷這種病症初起寒熱痙攣、次變黃斑、狂躁,多有病死者。
經陳實功辨認,這種病是他們的商人從南亞帶回來的,爲原住民高發的瘟疫,被東洋軍府定名爲黃熱瘟,是不怕天花的旗軍最高級別預防瘟疫,它致死率不高,但傳染性強,極其影響戰鬥力。
萬曆親筆將這些歷年瘟疫報告總結起來,深感肩上責任之重。
每一次瘟疫,在朝廷公文佔比實際很小,通常在報到他案頭時只在佔一句話。
受限於過去信息傳遞速度,同樣是災害,水災、旱災,在地方大員彙報給朝廷的公文中佔比較大,風災、瘟疫則相對更少,因爲瘟疫報到朝廷再發回去,基本上就過去了。
事實上中原王朝自古以來與瘟疫對抗的戰爭一直在持續,這甚至就是中原王朝官僚系統的主要作用,對抵禦瘟疫有足夠的先例與預案。
帝王從漢代的文帝、元帝、成帝、桓帝都因瘟疫下自責詔書,命官員減少吃喝玩樂、削減馬匹坐騎用於賑濟感染瘟疫的災民,漢平帝爲對付天花,是第一個下詔‘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爲置醫藥’以隔離手段治療瘟疫掐斷傳染,同樣用於隔離的‘病遷坊’也出現在漢代,到唐代叫‘病人坊’。
宋代發生瘟疫,由地方衙門組織醫生義診、診金由衙門支付,所有派往邊塞將官皆需攜隨行醫官,預防軍中疾病。
甚至包括歷朝歷代盛世修典的習慣,醫書始終位列其間。
一切的技術也好、科學也罷,都是由需求推動的。
見到問題、認識問題、解決問題,乃人之常情。
地方官府對瘟疫有良好的解決手段,也正因如此,其在公文佔比較小、不易受人重視,一旦重視,爲時晚矣。
從來沒人把這麼多瘟疫聯繫到一起,大多數人身居鄉中,對臨近縣內的情況還要晚半個月才知道,遑論周邊諸省之大事。
甚至連有途經知曉一切的萬曆皇帝,將這一切聯繫起來的契機,都是陳實功回京給他帶來的那些東洋軍醫院解剖大全,讓他對醫術產生些許興趣,這才關注到一直以來肆虐於天下的瘟疫。
讓他認識到這是一場戰爭的,則是陳沐來自東洋軍府的信,讓他說出:“歐羅夷,也受大疫?”的疑問。
“陳醫師,你說歐羅夷之黑死病,與我之大頭瘟乃同種瘟疫不同叫法,那它們就是同一個瘟疫。”萬曆的眼中似乎永遠包含着求知慾,疑惑道:“又人畜相染,它們之間興許有所關聯。”
從小就是這樣,他看過世間太多新奇的東西,水火同力使青龍遁地、無帆行船,火燒氣球令飛魚騰空焚燬連營,這世上就沒有他不敢想的事。
陳實功安靜的坐在皇帝側後方,道:“臣不知,倒是陳帥與陛下有過相同猜測,他認爲是天下相連越是緊密,一個地方的瘟疫便越易被船艦、兵馬帶去另一個地方。”
萬曆放下筆,轉過頭來坐着緩緩頷首,旋即將這個問題拋在腦後,道:“朕知道你在北洋治好百餘例黃熱瘟,還用青黴治癒數例西佬病。但大頭瘟,它從何而來、依何而生、專嗜何人、何藥可醫,你知道嗎?”
陳實功搖頭:“臣不知。”
“不知道就不要去通州,你是東洋軍醫院最好的醫師,陳帥對你讚譽有加,他說假以時日你能讓我天朝子民免於病患之苦,通州——你不要擔心。”
坐着的萬曆張開雙臂:“朕已發順天府醫戶八百三十人駐通州設五病坊隔離、醫治病患,以太倉銀予患者。千百年來祖宗遺德,什麼樣的瘟疫沒來過,沒有你陳醫師,它們一樣都被我天朝子民一一掃除,不差你一人。”
陳實功這一次沒有搖頭,他只是嘆了口氣:“臣,不敢。”
“雖自知身負重任,卻不敢不赴通州,先賢有云,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若不去,於心有愧,愧天地良心,更愧平生所學,還望陛下——”陳實功緩緩拜下:“全臣心意,準赴通州,覆瘟於此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