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兒只斤·圖門對大明一直感到惱火。
他制定了扎薩也就是法典,讓草原上零散各部形成內政與外交的統一而被稱作札薩克圖汗,意爲法典制定者大汗。
而作爲持有傳國玉璽的前朝大汗,就連小汗俺答,都得受他節制,尊他爲主,就像大明金國歸義王俺答要奉萬曆皇帝爲主一樣。
如此尊貴的身份,卻一直被南面後朝皇帝稱作‘土蠻’這個土裡土氣的名字,而且這些極懶的大明人連着把他的部落都叫做土蠻部……這個名字一聽就是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小酋長啊,就像,就像,算了,沒有像的,野人女真都比這好聽。
恐怕放在任何人身上,沒有不惱火的。
但圖們汗沒有辦法,一來汗庭離南方長城有點遠,二來他也試過發兵,但始終沒辦法用武力爲自己的名號討回公道。
回首瞧瞧自己的愛將們被明朝叫的名字,心裡也就舒服了。
左翼察哈爾萬戶的阿穆岱洪臺吉,素來以雄健善用兵而著稱,因其正名音挪門達,被大明稱作腦毛大。
去年受明軍挑撥與速把亥交戰落敗的董長昂有個叔叔,想當年戚繼光調往薊鎮前也是一員猛將,屢次率部南下,大明在他手上接連陣亡七個總兵官,這麼猛一人,被明軍起名叫長禿。
後來戚繼光北上薊鎮,別管是叔叔輩的董長禿還是長昂,都消停了,爲啥消停?一家子過來跟戚繼光打了個照面,長昂被打落馬下被親兵救走逃了,叔叔長禿,就這個怒斬七個總兵官的長禿,被生擒差點被戚繼光宰了。
全靠着早年歸附的董狐狸帶族中家眷三百餘人扣關,哭着求戚繼光把他兄弟放回去,經報備朝廷,長禿在營地裡納馬鑽刀立誓,這才被放走。
從那以後長城根兒再也聽不到七連斬的神話了。
所以自打戚繼光鎮守邊將,圖們大汗都沒再想過討回公道的事,就這次,實在忍不了了,大明居然煽動他好不容易靠法典統一的各部互相攻打,關鍵長昂那個傻子還真聽。
結果朵顏三衛沒了不說,炒花還被給明軍當前驅打過來了。
這誰能忍?
大汗一怒之下從今年塞外雪化開始,整個汗庭向北遷徙,一路走到達裡湖畔,守着炒花與明軍向西的必經之地,同時讓俺答汗留在汗庭的長孫扯力克傳信安撫俺答,讓他別趁着自己跟明軍打仗從背後捅刀子,要不然別看土默特萬戶兵強馬壯還懂鍊鐵技術,草原上所有部落都會看不起你的。
但是這幾天,本該厲兵秣馬跟炒花部、明軍在這達裡湖畔大作一場的圖們大汗內心非常焦躁不安。
不是因爲這的水草不好吃喂不飽馬,而是因爲扯力克的騎手回來了,告訴他……俺答汗病危,躺在榻上連話都說不出來,看上去活不了幾天。
若單如此,圖們大汗也不會覺得怎麼樣,甚至還會爲此感到開心,俺答汗一直是汗庭最強勢的挑戰者,儘管他名義上順從汗庭,實際上一直想要從其他方向獲得大汗的認同,就連草原上興起的黃教都是他想要奪權引來的,他死了圖們汗雖不至於開心,一直因防備而懸着的心,終歸是可以落下的。
壞就壞在,依照俺答汗那個妻子,三娘子的機敏狡黠,一旦俺答汗顯露將死之態,又怎麼會讓長孫扯力克見到俺答汗的樣子,還能準確看出俺答汗連話都不會說了的狼狽模樣?
真相只有一個,那便是三娘子不怕。
她一介婦人,部衆雖有一萬甲騎,部下卻分得清大勢,怎麼會都聽她的?
沒別的原因,就在俺答長子乞慶哈收到消息率精騎萬衆馳走歸化城之前,駐紮在宣府的天子親練騰驤左衛與北洋旗軍合編的萬曆軍已在明軍總兵官董一元的率領下開進歸化城。
三娘子根本不在城中,她受陝宣大三邊總督方逢時、兵部侍郎吳兌之邀,帶歸義王印信與關市文書入大明境內,向北京去了。
扯力克的父親,辛愛黃臺吉乞慶哈看着遙遙在望的板升城,那城頭已架起火炮、城外已遍佈壕溝,來自宣府的步兵正一路護送糧草輜重向板升城運送,前頭的糧隊已經進了板升城,後邊的糧隊纔剛出殺胡口,誰都不知道城內究竟屯了多少糧食。
沒有印信、沒有關市文書,他強攻板升城即便僥倖穿過戰壕與火炮封鎖,進去也當不上歸義王、拿不到通關市的文書,有心想截斷、搶奪明軍輜重,結果派出去的小股馬隊硬生是被步兵用鳥銃與火箭打得死傷慘重。
每隔五輛糧車就有一輛車上架着二十四聯裝的神威機關箭,人多了騎兵一近千步就放過來,人少了離近也得被鳥銃點名,差點把辛愛氣得吐血。
無法無天無畏無懼的俺答汗長子黃臺吉硬是被逼成了圖們汗眼中有心與大明串通一氣的乞慶哈。
圖們汗收到這一消息纔沒幾天,他本來就懷疑乞慶哈想做大明金城的歸義王,緊跟着西邊就傳來消息,乞慶哈率六千甲騎朝汗庭去了。
夜深了,圖們汗仍然不能入眠,心理上他不願相信乞慶哈東走是帶着敵意,想要進攻他這蒙古大汗,但現實令他不得不考慮這一可能。
就在這時,放在豹皮地毯上盛着馬奶酒的銀酒杯突然頃灑,大汗皺着眉頭掀起豹皮毯子伸手蓋在地上,察覺到輕微震動,這種震動令他極爲熟悉——這是數量衆多的馬隊奔走纔會生出的異象。
緊跟着,帳外傳出部落勇士驚恐萬狀的呼喊聲。
他聽見有人策馬穿過營地,在外面高聲喊着:“大汗!炒花部已近二十里!”
當圖們汗衝出氈帳,卻發現極爲混亂的營地竟不知爲何短暫地安靜,人們不約而同地擡頭望向天空,甚至有正在爲雕弓上弦的勇士動作頓住,被拉滿的弦打在手上都恍若無知。
擡起頭,他看到幾排巨大的陰影正飄過密佈氈帳、營帳與篝火的營地上空,那些陰影下方都吊着幾個點這火的籃子,沒有人知道那些籃子做什麼用,此時此刻,這樣的情景異常駭人。
異象並未持續太久,很快,有東西接二連三地砸落地下,有些是瓦罐,砸碎在營地內外各處,有一隻瓦罐甚至砸在圖們汗身後的氈帳邊碎裂,裡面盛着的東西像水像酒,帶有一種他從未聞過的濃烈氣味。
當這些瓦罐砸在篝火旁,會直接炸成一團火焰。
未完成集結的部衆們被這種從天而降的東西嚇壞了,人們競相就近鑽進氈帳中躲避從天下掉下來的鐵球與瓦罐,圖們汗也不知道這種亂象究竟持續了多久。
直到身邊以膽大忠誠著稱的拔都兒冒險拾起一枚比拳頭還大的鐵球捧到他面前。
“大汗,這個玩意兒在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