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牧野做知縣是一件沒有難度的事。
最難的事並非政務、也不是協調各部落關係,而是盡力將各部落自治的傳統融入至地方行政之中。
牧野的縣衙偏廳裡,各部落獻上的骨質、石質裝飾品在兩面牆的立櫃架上擺得滿滿當當,楊兆龍趴在榻上,一名婢女在榻上爲他捶腿捏肩,他則舒舒服服地趴着,伸出榻沿兒的手上還託着一隻造型別致色彩明豔的瓷荷花吸杯。
杯裡盛着冰鎮過的藍莓果汁,被按摩地舒服得直哼哼,時不時嘬上一口混着果肉的飲料,好不愜意。
李禹西坐在榻旁,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這不是他第一次進縣衙,也不是第一次進牧野縣衙,但第一次被楊兆龍派人請到牧野縣衙的偏廳裡來,誰能想到這個知縣居然在偏廳正中間擺了張牀?
這可不是隱私性更高的後廳,這是中廳左側的偏廳,通常是會客之用,雖說不像前廳那麼不受重視、也不像中廳那麼正式,但這楊知縣的縣衙偏廳也,也裝點的太不正式了吧?
尤其是擺牀他還只擺一張,自己在榻上哼哼唧唧,廳裡別說正經的太師椅、就連交椅都在翹腳合着,來客還要自己打開,整個一山大王的做派。
地上無桌也無椅,倒擺了五副矮几,几案前各鋪一塊繪着易洛魁各部名字的編毯。
明顯,以前這偏廳進來的都是長屋聯盟五部首領,來了就讓他們席地而坐。
李禹西不禁去想:別人來的時候,楊知縣是不是也在榻上哼哼唧唧。
“李兄遠來辛苦,莫霍克部獻來的梅子,被我搗汁冰鎮很是好喝,嘗……嗯,舒服,往下點。”楊兆龍話說一半便哼哼兩聲,隨後才愜意地對李禹西笑道:“還望李兄勿怪,楊某昨日爬礦山遊大湖,渾身痠痛,這知縣不好當啊!”
他還感慨呢。
從福建、南洋到大東洋,李禹西就從沒見過比楊兆龍過得還舒服的縣官!
天底下哪個縣官不是忙得腳不沾地?
菸草大亨笑着迴應道:“知縣真是愛民如子,勤加探望百姓是好,可也要注意身體啊。”
“少說這些客套話,楊某這縣官當的是什麼樣,難道我楊兆龍還能連這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嗎?”榻上趴着的楊兆龍說着,對自己作爲下了一個非常中肯的定義:“這牧野是有我沒我一個樣兒啊!”
“知縣大人言……”
李禹西話還沒說完,楊兆龍已經一骨碌從榻上坐起身來,帶着瓷制一體做成花葉根莖狀吸管隨手一拋,這杯子便在半空中定住被婢女託着小心放置榻旁桌上,知縣大人則大倒苦水。
“縣中是百廢正興,大事軍府都定下、小事諸部酋長皆以自治,楊某整天無所事事,縱然將縣中積弊看在眼中,也沒什麼能做的,這關竅就在——諸部各司其職,楊某要做件事要去與諸部首領一一交談,此病無良方可醫。”
李禹西邊聽邊思索,琢磨知縣叫自己來做什麼,可越聽心裡越迷糊,只好開口問道:“那縣尊招草民來,正爲此事?”
他相信每個人說出每句話都有背後的含義,哪怕廢話與閒聊,都能看出說者心中的情緒。他可不信,楊兆龍把自己找來是爲看他按摩喝飲料、聽他抱怨是非。
“有楊某、沒楊某對牧野都一個樣,但李兄可不同啊!”
果然,緊跟着楊兆龍便話鋒一轉將話題引到了李禹西身上,道:“閣下的造紙廠、烤煙廠、捲菸廠,是牧野的支柱,就連軍府的鐵廠礦場,對李兄也多有仰仗。”
“有些事楊某解決不來,但李兄能解決。”
“諸多產業,皆需工人,李兄卻不願僱傭易洛魁諸部婦人。”楊兆龍盤着腿在榻上坐正了,雙臂環胸,問道:“這是爲何?”
楊兆龍雖非正統士人,但做了知縣同樣會有爲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想法,既然百姓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就得想法解決了。
但李禹西看上去並不想解決,反而苦笑着說道:“長屋聯盟……還望縣尊恕罪,草民確實不願僱他們做工,若縣尊遇到這樣的麻煩,草民可出通寶一千二百萬、兩千四百萬、三千六百萬皆可,由縣衙與諸部分配,解縣尊之急。”
這話讓楊兆龍臉上的笑容快速褪去,他說:“我不是要錢。”
說實話,李禹西確有殖貨之能,楊兆龍也很敬佩,但提錢是沒有意義的,整個北亞的白銀都被他姐夫收起來,通行大東洋遠至西班牙大明港用的通寶都是他姐夫印的。
更何況這個把播州敗沒了的知縣大人對財富本身就沒有概念。
“爲何,難道是他們不好好工作?”楊兆龍有些不高興了,他搖頭道:“我看她們在礦山很勤勞,本縣不該讓婦人去礦山鑿石取礦,她們要工作,牧野便應當拿出一份工作。”
李禹西不知道該怎麼跟楊兆龍解釋,乾脆換了個話題問道:“縣尊可知商賈最怕的是什麼?”
“造貨無熟練工匠?運貨道路難行?上下官吏貪瀆?都不是,宗室大學山長鄭王世子曾對草民說過,商賈是精通算學的,草民深以爲然。”
李禹西攤開手道:“無熟練工匠無妨,那隻需籌算出投入幾何,何年何月生工可爲熟工;道路難行?那也只算運貨成本;上下官吏貪瀆?那非但無妨甚至有時更好做事,李某僅需知道想辦成一件事該往哪送銀子又要送多少。”
“一應困難自迎刃而解,這些花銷。”
李禹西頓了頓,看着楊兆龍道:“花銷最終都會算在每一包牧野煙的成本中,販至西班牙、法蘭西、英格蘭、尼德蘭,這些錢會算在那些買主頭上,花的越多、煙就越貴,因爲這是大明特產,只有牧野才能做,一切難題都沒什麼可怕。”
“可怕的是,沒有規則,易洛魁就很奇怪,他們一切都商量着來,草民找過莫霍克頭人,談妥了煙田的事,纔不過一旬,他們便找上門來要重新談,因爲他們商量後覺得不合適。”
李禹西說這話時顯得很沒脾氣,繼而道:“重新談,重新談過後再過一旬,因爲部落中一個小孩成人了,他覺得之前的事不妥,又把所有人拉來重新談。”
“莫霍克如此,海法沙亦如此,工人……也是如此,他們今天覺得合適可以來;明天覺得不合適也會來,來了和你重新談,不聽指揮不受控制,貿易是算學,李某需知曉盈虧、事前算計方可定下章程。”
“他們沒有章程,也不聽章程,縣尊以爲,草民還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