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塔施禮永遠都會記着,大明天子肆意的笑聲。
這種笑聲會令他不禁去想,如果是大明金國的騎兵在那個天子口中‘無名之地’遭逢大明車營會如何?
在他眼中,佔據兀良哈三衛的喀爾喀部落與大明金國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任何一個像小王子這般年紀的孩子想到這樣的問題,都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
因爲會帶來根植於靈魂深處的恐懼。
可實際上就連俺答汗自己都不知道,他所建立雄踞塞外的金國,曾經是有機會重現成吉思汗榮光的……只是現在,大明金國和兀良哈三衛並無太大差別,即使有,那差別也僅僅在於大明金國能自造鎧甲而已。
而在趙全等板升領主存在的時間裡,金國能做的不單單是自造鎧甲。
的確,倘若忽略訓練、供給,草原上確實有最好的戰士,每個牧民都能在需要的時候騎上馬拿上弓箭變成兇悍的強盜或蜂擁而至的軍隊。
但也僅此而已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遊牧民族如此兇猛剽悍,甘願將天下最肥美的土地拱手讓給虛弱不堪的漢人,自己躲在大漠、戈壁與長不出糧食的草原上,在冰天雪地裡磨練技藝?
遊牧民逐年入塞搶掠,鐵蹄所過之處盡數化作一片焦土;可一個牧民通常有五六個孩子長大成人,這五六個孩子每個人在長大後又會有五六個孩子長大成人,那爲什麼繁衍了上百年,草原上那是那麼點兒人呢?
消失了的那些人,去哪兒了?
俺答的金國比之其他部落,強就強在有板升這片定居地。
一個有千頭牛羊、千匹馬的部落,至少要一百八十里牧地才能將馬兒餵飽,理論上來說這個部落如果由八個家庭組成,每個人都能過上極其優渥的生活;實際上如果這個部落只有八個家庭,就會被其他部落殺光,所以至少要幾十個家庭才能妥善保護財產,那麼這幾十個家庭只會有三四個家庭過的好,其他人都只能維持極低的生活水平。
板升則不同,定居讓百姓有更多的分工,有人做農、有人做工、有人經商、有人理事、有人當兵,人的身份不需要在牧民與戰士間來回轉換,生產不停、技藝熟練。
很多時候並非人選擇生活方式,而是故有的生活方式選擇了人,就比方說兀良哈三衛。
因其地處北方,過去歸附大明時每當蒙古南下與大明作戰,兀良哈三衛便會自後方襲擊諸部,以至於所有人都討厭他們。
現在喀爾喀部落佔據了兀良哈三衛,結果其實還是一樣,他們也會在別人打仗的時候從背後撿果子。
但長城以北的板升,恰恰是違背這種常識而存在的。
部落與板升相結合,塑造了強大的俺答金國。
而萬曆皇帝想要的,則是部落。
“炒花嚇破膽率軍跑了,但他部下有個叫哈兔兒的千長此時就在戚將軍營中,前軍發回消息詢問該如何處置,朕估計要不了多久兵部的人也會進宮。”
萬曆皇帝摩拳擦掌,拿起一個明軍騎俑在輿圖上緩緩向前推着,一直推到兀良哈三衛,突然扭頭道:“待會兵部大臣來了你們倆別說話,今天的奏對要傳抄午門,昭告天下。”
潞王是懵懵懂懂,總之皇兄說了別說話就不說唄。
小王子布塔施禮則還沉浸在先前變態笑容的驚懼之中,不動聲色地朝潞王靠了靠……不管怎麼看,愛玩鼻涕的潞王的都比愛玩兵人的皇帝可愛多了。
皇帝哥哥太危險。
沒辦法,在萬曆眼中,經此一戰,兀良哈三衛已經是大明的囊中之物了。
戰前被從南京調動過來的兵部尚書戴才以及被重新請出山的王崇古也是這麼看的。
戴纔是南京兵部尚書,有參贊機務的職責,王崇古則在數年前因向朝廷說俺答西走青海的好處而被彈劾致仕,此次因北疆變動也被請了出來,不過沒有權力只是供皇帝問政而已。
“此戰乃天軍之幸,震懾三衛,則兵進暢通無阻。”
到底是被彈劾致仕不夠光彩,即使被叫到朝廷,王崇古也不多說話,全聽南京兵部尚書戴才的。
打了一場毫無損失的大勝仗,兵部尚書嘴上像抹了蜜一般,可勁兒誇耀戚繼光,不過接着就叫起苦來:“戚帥前番奏報,攻略之地需派遣衛軍巡防彈壓,不可再輕易放歸旁人之手。近來朝廷已自順天各衛抽調軍士萬衆出青山口,輜重運籌之任日重。”
前線的人馬,不算在遼東向北策應的李成樑,單戚繼光方向兵力便已近三萬,部隊人吃馬嚼,給後方帶來壓力極重,幾乎整個順天諸衛與京軍都在向長城口運送物資。
這跟皇帝想象中不太一樣,他帶着探究的表情問道:“戴翁是說,朝廷的輜重準備不足?”
“回陛下,並非準備不足,只是消耗過大。”
消耗過大?
這像一盆冷水灑在皇帝的興頭上,他抱起手來擱在肚子上,問道:“那炒花的牛羊呢?馬呢?”
戴才也很無奈,朝中對北征的準備纔剛進行到議論階段,這場仗就被皇帝和張居正聯手開打,本來哪兒都好好的,戰爭機器突然動起來,京軍十幾萬來回調動,戚繼光的部隊又向前突進得超出所有人之預料。
朝廷確實有所準備,可準備的是像往年那些出關消耗戰,而非像如今這以佔領爲目的的戰鬥……消耗不可同日而語。
“戚帥確實繳獲炒花不少牛羊戰馬,但除了少數補充軍士消耗,大多都向關內運來。”
向關內運?
皇帝哪裡知道,戚繼光有多謹小慎微,他連各收降部落的牛羊都不動,繳獲的戰利更是接近原封不動的往回運。
誰不知道吃朝廷向關外運的糧草消耗大,可消耗大是朝廷的事,別說吃了戰利、就算向朝廷打個吃掉戰利的公文送過去,都會變成他自己的事。
對戚繼光來說,他的兵可以吃戰利,但沒必要,完全可以等一等,先把東西往回送一送。
就好像見到首輔時他可以不跪下拜倒,但完全可以自己先屈腿再被扶起來。
他在等朝廷有人爲他說話,他以爲那個人會是張居正,卻沒想到朝廷有一個人有着超過一切的決心,來推動這場戰爭。
皇帝決定這件事不走程序,“向關內運什麼?朕賞了!”
“讓戚帥就地吃掉,吃不掉就帶到三衛慢慢吃,要還吃不完就去西邊一邊找土蠻一邊吃……要是不夠,就給南洋軍府添派海運糧草,朕連北洋軍都不給大東洋送了,難道還會吝惜這點兒消耗?”
“打這場仗,朕就沒打算賺什麼,什麼牛羊戰馬什麼歸附部落,朕全不要,爲的就是把祖宗丟掉的地拿回來,緊緊攥在手裡,再也不鬆開。”
“老先生,你跟朕說實話……”坐在萬曆艦甲板上的皇帝把雙臂抱在胸前,以一貫的探究表情緩緩問道:“是朝廷裡有誰想違背祖宗之法,連祖宗的地都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