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書信送抵薊鎮是個黃昏,夕陽餘輝下,小宦官張鯨跟着傳令騎手一路疾馳。
落日孤煙裡,沿戚繼光的腳步越過每座烽燧墩堡。
在第七座墩堡,張鯨見到正在指揮部下安營的戚繼光,薊鎮總理巡視墩堡的路纔剛開始,接下來半個月戚繼光都會在邊境巡視。
“戚帥,陛下旨意,私信。”
見到張鯨的戚繼光很是驚訝,這不是第一次見到張鯨,以前在北京見過幾次,但這是張鯨頭一次到他的邊境防區上來,詫異道:“卑職還以爲陛下事事都會傳信,不知內使親至,有失遠迎。”
這話聽在張鯨耳朵裡多舒心啊,想想上次出使,跑到仙島那麼遠,林阿鳳那凶神惡煞的模樣,嚇死個人。
看看那邊鄙野地小國王,再看看咱這京師重臣的氣度,能比嗎?
高興得張鯨合不攏嘴:“戚大帥言重了,這可言重啦!”
“大帥有所不知,陛下雖是事事都恨不得按個鈕就把信傳了,但這重要的人、重要的信,還是得叫咱這些奴婢親自來送,您可是朝廷重臣,薊鎮總理,哪能和那些個等閒人一般。”
戚繼光眯眼笑着,順長城烽燧一揚手,道:“請,還請內使入內詳談。”
話音方落,自有官軍左右警戒。
烽燧內,戚家軍已在烽火墩軍的木架上擺設戚繼光隨用的幾冊書,除此之外便僅有一牀被褥,再無他物。
張鯨又是幾句吹捧,直至戚繼光都有些笑不動了,才發問道:“戚帥,咱是代陛下來的,問幾件事,首先是前番土蠻無緣無故上表請降,這是爲何?”
土蠻就是察哈爾蒙古,因爲這幾十年察哈爾蒙古汗名叫圖門汗,明朝人便連着其部稱作土蠻……說實話,明朝尷尬的割裂也存在於邊軍與內地,邊軍是想更多的瞭解鄰居卻沒有能力;朝廷有能力去了解卻不屑。
“土蠻上表請降?”
戚繼光皺着眉頭,思忖片刻,展顏笑着搖頭道:“走的哪條路?此事戚某並不知曉;不過要說他們爲何請降,怕是略知一二。”
“數月前,有出塞商賈言土蠻部衆趕製羽箭,諸多墩堡便加緊防務。待到前月,青山口外墩堡聞警,薊鎮便調集兵馬前去圍剿。”
“他們雖是興兵,有心搶掠,卻在墩堡下討不到好處,佛狼機大銃放開便將其驚走,處處墩堡將之鎖住,尚來不及逃竄便被車陣環圍,失了退路。”
張鯨對軍事一竅不通,但爲討喜好軍事小皇帝的歡心,有些常常知曉的道理也是明白的,他奇道:“車營出兵堵住土蠻的退路,他們不是騎兵來襲?”
沒買通關將,哪兒有全騎兵來襲的,那在崇山峻嶺之上修築的長城面前能幹個什麼事?
但硬要說騎兵來襲也沒什麼問題,畢竟土蠻確實很大一部分士兵是騎馬步兵。
戚繼光並不在這一問題上深談,他知道皇帝想從他這聽到的答案是什麼,直截了當地告訴張鯨道:“斥候在三十里外的墩堡發現敵情,隨後駐守墩堡的墩軍與車陣便自三處馳出,合圍而去。”
說着,戚繼光透着些許狡黠笑道:“我們比他們快,數支兵馬集合力量凝至一處,去封他後路,前頭守軍兵馬只需拖他片刻,土蠻魁首便好似甕中之鱉,又哪裡退得?”
長城不是用來防守的,它是先民沿山勢地形修築的大型封鎖線,讓本就難以通行的地域變爲城牆、易於通行的地方修出關隘塞口,就像給屋子修出牆壁門窗。
有了牆壁和門窗,大多數時候人就只會從門進屋子,雖然裝了防盜門還是有被撬開的可能,但這畢竟安全得多。
正如長城的隘口,上千年來往來塞內塞外的商旅與一次次戰爭,踩踏出一條又一條通向關隘的道路,也讓本就難以通行的山嶺更加人跡罕至。
長城下偏向塞外一側的山嶺叢林甚至時常有猛虎出沒的蹤跡。
能留給軍隊通行的選擇並不多,同樣在靠近長城的道路上,部隊一旦被圍困,所能做出的選擇並不多。
“戚大帥將電報修道塞外去?”
張鯨聽了戚繼光的話,第一想法就是戚繼光把電報修到了長城外,否則邊軍如何能比敵軍還快呢?
遊牧馬隊的制勝法寶來去如風在薊鎮居然被車營攆上,這事放在過去誰能信?
卻沒想到戚繼光搖搖頭道:“戚某沒想過將電報修到口外,太容易被破壞,何況若爲敵軍劫去反倒不美。”
“薊鎮用的是燈。”
“燈?”
戚繼光點頭道:“對,燈,花銷比電報便宜許多,也省人力,沿途每座墩堡皆具小燈數盞,線路都埋在地下。”
“可這燈……”張鯨有些遲疑,他覺得自己不該懷疑戚繼光,可心中卻是費解,只好問道:“雖說北洋的玻璃燈罩自去歲便宜許多,但一盞燈僅足數日之用,何以滿足軍需?”
戚繼光只是笑,擡起一根手指道:“莫說數日,就算一日,都足夠軍士取用一月,這燈不是用來照明,是示警。”
“內使可急着覆命?倘陛下不急,不若在薊鎮多住幾日,明日戚某便將這套軍情緩急的命令編成書信呈送陛下御前。”
戚繼光的軍情傳遞沒什麼特殊,也一點兒都不復雜,只是用幾條電線把各個墩堡連起來,再在墩堡的石碾子上裝上個齒輪與地下的小發電機相連罷了。
石碾平日裡供墩軍磨面,戰時發電,選擇連上與敵軍數量相應的電路後,下一座墩堡的燈便時亮時暗地閃爍示警,軍情便能在極短時的間裡傳遞到薊鎮大營,軍情命令再由大營電報發往各要隘守將。
經過這套一刻鐘完成口外墩堡、薊鎮大營、長城守將信息多次傳播的預警系統,即使是由尋常營兵組成的軍隊也能輕易對口外敵軍實施包抄合圍。
戚繼光想來,圖門汗就是在進攻青山口的過程中突然被來自背後的明軍車營合圍,託詞誤會退回草原後對這場遭遇代表的含義越想越不對、越想越後怕,最後纔打定主意向大明天子上表投降。
張鯨面露驚奇,先是點頭,隨後才道:“恐怕陛下讓奴婢問戚大帥第二個事已經不必問了,陛下問:兩年後,東洋大帥回還之際,可否取土蠻重設三衛?”
戚繼光託着手臂,手指輕拈鬍鬚陷入沉思。
兩年?
他覺得半年就行。
只要讓他在塞外多修幾十座墩堡,再蓋個大本營。
墩堡地下的線鋪到哪裡,明軍就在哪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