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陳九經與李旦所率部隊爲東洋軍府三流部隊,但給這倆乾兒子的配套軍官、軍醫、戰船、步炮教官都是一流的。
陳九經口中的閻王敵名叫李梴,年過五旬,江西南豐人儒士傳家,儘管和這些大老粗混在一起好幾年,也遮擋不住他身上的文人氣質,看上去並不像個醫生,反倒像退休的地方大員多一些。
他有個比他年長許多的哥哥叫李橋就是嘉靖時的進士,閻王敵本身也是要考學的,但自己病了,後來學醫把自己治好,上了歲數也慣了閒適,博覽歷代醫籍,精究各家醫論,在行醫救人上找到人生目標,就沒再去考科舉。
隆慶年的時候,回想起年輕時初初學醫遇到的困難,有的醫書內容很好但各成一套、不易通讀;有的書則言之有物,但不是從小學起根本讀不進去;還有的容易學可太簡略,只能入門;更有些書因年份太早,很多東西都不具備,意思也是古人的意思,學也學不懂。
越想越氣呀。
老爺子乾脆給自己憋家裡四年,在萬曆三年寫出一套《醫學入門》加以刊印,惠及廣大有意學醫的後輩。
一不小心,就在兩年後拿了萬曆醫學獎,被請到了北洋醫科院。
在北洋也沒閒着,看了李時珍正在編撰的《本草綱目》後,佩服之餘致力於將這套民修草本推爲官修草本,雖只一字之差,但意義截然不同。
民修草本就是李時珍的困境,徒一人之力,來編修一套想要涵蓋整個醫學史上的草本、藥石正確使用方法的工具書。
一根草,從名稱到歷史沿革,產地到採收加工,功效作用到臨牀應用,並在常用的方子上不僅列舉古人觀點,還闡明瞭自己的認識——姑且不說事可不可行,單論代價,你一人一生一世,編得好嗎?
太難了。
官修草本就不一樣了,如《唐草本》,帝國以舉國之力,幾十名醫生在全國範圍進行考察、推論、總結、編撰,哪怕一個省派駐一名醫生,就能用權力調動一切力量來達成這件事。
如果足夠嚴謹,官修草本甚至不需要任何的道聽途說,逐字逐句都能完成驗證,那這樣一套藥典又該煥發怎樣的光芒呢?
李梴把這事促成了,也促成了自己的出海。
年輕而富有雄心壯志的皇帝發出金口玉言,帝國不但要着手兩京一十三省編修藥典,還要在呂宋、在蘇祿、在馬六甲在日本,在大西洋與大東洋上,在天上地下,在一切天子照臨與即將照臨的土地上完成這一偉大事業。
北洋軍醫院甲等醫師李梴,綽號閻王敵,他及他所率四名乙等醫師、二十二名丙等醫生,就是朝廷在萬曆六年派往新大陸完成這一使命的人,他很清楚接下來的後半生,將致力於此。
閻王敵跟着李旦過來,是爲收集歐羅巴的草本與藥方,不過陳九經在打仗,作爲最好的軍醫,自然被派至此處。
“將軍,外傷並不致命,高燒不退昏迷在軍中並不常見,這是邪毒入體的徵兆,病因大致失血傷了元氣,且骯髒未經洗淨煮沸的亞麻布與糊於傷口的泥土帶着邪毒。”
閻王敵身上帶着淡淡的煙味,他隨口說,跟隨他的兩名學生在一邊記,同時拆掉亨利身上纏着的黑紅白米四色交雜的麻布,他對陳九經拱了拱手,邊從旁邊的盆中洗手,接着道:“清洗傷患、剜去腐肉,修養……換個淨盆。”
手洗到一半閻王敵才發現洗手盆居然是麪包挖空做的,可能以前是盛湯用,又乾又硬,即使學生已洗過幾遍,被陳九經命令砸開的那面牆投來光亮還是能照出碗中浮起的殘渣。
學生也不爭辯,放下面包碗便下樓,不一會就聽見樓下傳來上馬的聲音,閻王敵連忙在破開的牆上喊住想要回營去盆的學生,道:“罷了罷了,上來吧。”
樓下已經圍了許多人,砸開牆壁的動靜吸引了他們,不久前纔在城外結束的戰鬥並未影響到這些波爾多市民,他們聽說樓裡異教徒正在救納瓦拉國王,趕來看熱鬧。
那已經是附近小軍醫們能找到最乾淨的盆狀物品了,倒不是沒有更乾淨的,錫盆就很乾淨。
但因爲一種發源於陳沐的認識,讓軍醫在分不清這些錫製品究竟有沒有鉛之前拒絕使用——德雷克先前要賣給常勝的貨物裡就有鉛水壺,誰也不能確定究竟是隻有英格蘭的胡逼這樣幹還是整個歐羅巴都是這樣的胡逼。
最後閻王敵沒用盆,擰開燒酒罈封蓋讓學生往手上倒算是消了毒,又用烈酒給躺着的亨利清洗傷口,剛下刀,昏迷的病人就開始哼哼,以此來證明他還活着。
閻王敵嘀咕了兩聲罪過,轉頭邊將一絲腐肉放在學生端着的盤上,邊轉頭對陳九經問道:“將軍,傷者酒量如何?”
當陳九經問向瑪格麗特,瑪格麗特也不知道,別看他倆結婚好幾年,可她壓根沒跟亨利一起生活過多久,只能自己都不確定地說道:“好像很能喝酒。”
“先生悠着點下量吧,他們喝的是葡萄酒。”陳九經悠哉哉地拿兜裡的紙卷着菸草,笑道:“別沒被箭射死,結果被醫酒灌死了。”
陳九經對瑪格麗特解釋道:“倒不是我們的酒都很烈,但黃酒要滿足士兵就要運太多,還有北方士兵要禦寒,就得用燒酒,軍醫的酒還要更烈,我們麻家港的士兵都太能喝了。”
他這正說着,閻王敵已經將內服的藥粉混着二兩燒酒給亨利灌下去了,這才繼續清創,邊清邊給身旁兩名學生講解:“傷口的膿液可觀傷者氣血強弱,膿乃邪毒與氣血相搏之物,呈黃白二色,如既稠且無味量少,則氣血充盈;倘膿液稀薄、化膿遲緩,則是氣血衰弱。”
“像這樣陰血凝滯、創內無膿,則是氣血衰竭,爲壞疽之相,傷創氣血不通,則不會復生肉芽,直至化膿纔會脫腐生肌……喲,還有根木刺。”
甲等醫師將傷口清洗處理,撒上藥粉,將傷口中插着的木刺取淨放置木盤,將醫刀向盤中一擺,又用烈酒衝了遍手,邊指揮學生重新包紮,這邊自己擦淨了手,十分自然地從陳九經手上接過卷好的菸捲放入口中,這纔對年輕的將軍拱拱手,道:“將軍,傷者已無大礙,只需僕從助其多加飲水,今日飲酒好好睡一覺,明日就能醒了。”
“本身不是大事,像這樣的傷口,楊將軍的部下不知道多少;只是土醫手藝糙,一來有箭刺斷在肉裡、二來不大幹淨,這才生出危急之相。”
說着,閻王敵又拱拱手,道:“若無其他要事,在下留名弟子在此,抽了這支菸,老夫便去城外軍醫營治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