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北洋軍府衙門。
萬曆七年的大明最重要的事不是別的,在於內閣定下今後每個兩年便挑選一位次輔、三位御史巡閱天下,首次巡閱南京十三省的內閣成員爲張翰。
即使以張居正之高明,對天下改變亦難細緻入微,只能後知後覺。
在陳沐留下北直隸五年計劃完成一半的萬曆七年初,京畿重地皇莊、王莊及各府州縣長吏,不論是在遞交朝廷的公文裡、還是私下問候的私信中都不可避免地提到一件事——北直隸沿海終年不絕的黑煙。
黑煙並不僅是黑煙。
在蒸汽機問世的第八個年頭,以天津北洋軍港爲中心向北至薊鎮遵化、東抵永平府山海關、南到山東萊州,一場聲勢浩大的變革在所有人無所察覺之時便席捲各地。
並真正使北直隸工業的普及、規模超過廣東,造成這一切的直接原因並非人力,而在天災。
天津地處九河下稍,去年兇猛的海河氾濫,使天津左近成爲一片澤國,幾乎摧毀一切農田、糧莊與日益興隆的工廠,剛發展起來的榨油業、紡織業毀於一旦,初初起步的玻璃廠亦被摧毀,百姓前期傷亡、失蹤不計其數。
就連趕赴北洋軍府衙門的募兵官也爲水災所害,整整一個新募千戶部在洪水之下消失地無影無蹤。
緊隨其後的瘟疫、饑荒更是奪去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這已經是朝廷極力救災的結果。
北洋旗軍傾巢出動入駐十四個受災縣治維持治安,南洋軍府京運米糧六百萬石盡數被皇帝撥付災民,北洋醫科院連醫師帶學員一千七百餘人立下軍令狀組成二百六十四個行醫隊奔赴各地。
當災難結束,旗軍在寄國塔下開闢墓園,埋下六十七具棺槨與四百四十個衣冠冢。
有些醫師連頭髮都沒能留下來,墓中僅放入幾件留在軍醫院常用的物什。
悲痛在所難免,生計仍要繼續,商人們發了急在各地招募手藝熟練的長工、匠師,可方圓數百里處處流離失所,又哪裡能在短時間內達成所願,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雙管齊下。
一面派人去南京最好的匠院高價僱傭畢業學員,另一邊出重金採買最近的蒸汽機——萬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
這個名字是皇帝親封,不過並非紫禁城裡那個燒起來騰雲駕霧口鼻噴煙在乾清宮外滿院子跑的小傢伙,那個傢伙的名字如今在後頭已經加了七個改,拉着皇帝快趕上潞王在下頭走路了。
萬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蒸汽機是臺真正的大傢伙,前頭的萬曆六年是型號、中間的火德星君是名號、最後的甲型意味着是此年度四個定型中的最大形制。
大小六百餘個零件,全拼裝高六尺、長三丈、重兩萬七千斤有奇,發動起來轟鳴聲不絕於耳,通過閥門可在六百郎力下四個預設檔力中調整力量,以應對不同的需要。
這個大傢伙由工部蒸汽局監製定型,每一臺在買家組裝並首次試用結束後都必須由工部侍郎親自釘下方印的第一鑿,是工部蒸汽局最得意的產品。
實際上甲型火德星君的適用範圍並不廣,南方由於運輸、南洋軍器局等多種原因根本沒人來訂購,北方能用到它的也只有北直隸最大的紡織廠、北洋軍器局、戚繼光薊鎮遵化鐵廠以及朝廷電報交通的幾處樞紐使用而已。
但它是最威風的,工部在萬曆六年初定型後的一年內共製作、運送、拼裝四十六臺甲型火德星君,刨去蒸汽局一年俸祿、吃用、工料後,餘錢就夠發動徭役修出兩條從北洋軍府至通州長達二百八十里的馬車用木軌路。
不過其實民間買到萬曆六年甲型的商賈對這東西就沒有誇耀的,因爲它對比五年甲型並無絲毫優異之處,力量一樣大甚至還讓人隱隱覺得小了點,可重量與價格卻直線上升。
沒別的原因,因爲萬曆五年甲型在一年的時間裡三臺出現損壞,最嚴重的一臺在北洋軍器局爆炸,飛舞的鐵錘與零件、炸飛的炭火引發火災,使二十餘名工匠、工人受傷,一人當場斃命、六人落下殘疾。
六年甲型主要增強了安全性,自然也更加笨重。
市面上流通的更多是乙、丙兩個商用型號,礦場、各類工廠乃至十餘人規模的作坊皆可使用,價格上還分外公道,製作容易不說運輸也來的簡單,雖然最多力不過八十郎,但更受人待見。
至於最小的丁型,也就是萬曆皇帝在宮裡當作坐騎的那種火德星君,在市面上基本不賣,中間兩個型號收穫的利潤用來大批量製作最小的丁型,用來發給百姓,不過比皇帝坐騎簡陋的多。
爲解決受災後人力不足的問題,工部在萬曆六年向河間府二州十六縣發下丁型火德星君六百餘臺,力不過三郎,都用來拉磨、脫殼,被百姓稱作食炭馬。
不過有趣的是各種年份、型號的火德星君在北直隸氾濫開來非但沒有衝擊手工業,反倒使木、鐵、煤、礦等產業及其衍生各類行業因製作配套機械工具變得空前繁榮。
隨之而來,消息傳至朝中大員耳中,他們對這股黑煙一無所知,這便有了張翰巡遊各省的事。
因爲黑煙是巨大變革帶來的種種問題。
相對侷限於‘小範圍’一省之地的工業化帶來土地兼併、人口流動、農業式微,儘管工業化避免了土地兼併的舊問題,但同樣帶來了更多新問題。
一個個服務於工業的密集四合院形成新的村莊,各大廠區成爲對朝廷來說封閉的法外之地,野蠻生長中各工廠主爲更好管理紛紛在廠區內施行家法。
缺少官員規劃城鎮、輸送能力趕不上密集居住的速度,較差的生活環境與幾乎沒有的醫療保障帶來疾病高發,這都讓朝廷在享受工業化與海外出口帶來極高關稅、稅務收入的同時面臨新的挑戰。
不過這一切紫禁城裡的萬曆皇帝無需操心,在萬曆七年冬季第一場雪落下時,他穿着亞洲進貢的虎武士漳絨睡衣在火德星君屁股後頭裝了一門能打一斤彈的佛朗機炮。
不過在裝上後本來進步至龜速的火德星君又退化爲蝸牛後,皇帝並不滿意,換上一杆仿製自西班牙重火槍並進行‘佛朗機式’改良的佛朗機重銃後才拍了拍套着朝臣緋緞裘袍裹得嚴嚴實實的火德星君,滿意地露出笑容。
經過皇帝的研究,坐騎在冬季速度明顯下降,這證明了穿衣服對誰都很重要。
當然,爲了保住狗,不,爲了保住皇命,剛剛受封三品昭勇將軍的火德星君改了又改身上的閥門被調低了一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