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肅讓人攙扶着渾身是傷的孟庸山進了軍營。
只是,進營地的時候,卻受到了秦家軍的阻攔。
付肅解釋了很久,孟庸山也被盤問了很久,直到傅景山再次命人來催,甚至放下狠話,不讓秦家軍插手大周內政,秦家軍這才勉強放行,只是每經過一個關卡,便會盤問一番,等付肅帶着孟庸山到了傅景山所居住的主帳之時,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
這時,傅景山也已經派人將手底下的親信大臣和將領們都請了過來,過了這麼長時間,他的情緒也緩和了下來,看起來不那麼激動了,只是看起來有些焦急。
他坐在首座,伸頸望了望外面,問道:“怎麼還沒過來?莫不是被人給攔住了,快派人再去催催?”
高平猶豫了一下,說道:“陛下,要不要先派人去通知一下秦首領?有了秦首領的首肯,孟將軍想要進營就容易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對孟庸山並不怎麼信任。
若是通知了秦首領,應該會比較安心一些,就算出了什麼事,也能夠及時處理。
不知從何時起,他對秦首領的信任和尊敬,竟漸漸超過了陛下。
傅景山一聽這話,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說道:“高將軍,難道在你眼裡,朕的話還不如秦首領的話管用?”
高平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連忙跪下請罪道:“陛下恕罪,臣絕無此意。”
實際上,他們都是在紅蓮軍的庇護之下,在這個軍營裡,傅景山的話的確不如秦首領說話管用,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可這種話,他就是再傻,也不會說出來
。
傅景山自然也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微微哼了一聲,拳頭微微緊了緊,很快又鬆了開來。
這段時間,他已經受夠了屈辱和委屈,什麼事都要依靠女人,甚至她們都是被女人所救這件事,讓他如鯁在喉,隨着越來越接近光縣,處境也越來越安全,傅景山心中的意見和不滿,也越來越大。
這件事,算是他對秦姝的一個小小的試探和反抗,亦或者說是警告,讓秦姝少管自己的閒事。
“軍營裡幾乎都是秦家軍的將士,若是有一點風吹草動,秦首領又怎麼會不知道?既然秦首領沒有出面干涉此事,自然就是默許了。再說,我們陛下是真龍天子,豈能向區區一名女子請教?這像話嗎?高將軍這麼說,到底是何居心?”一名大臣咄咄逼人地質問道,就差指着他的鼻子大罵了。
高平聞言,深深地垂下頭去,說道:“陛下,臣……”
話未說完,就聽門外守衛說道:“啓稟陛下,付將軍和孟將軍來了。”
“快!快請進來!”傅景山也顧不得高平這個疑似吃裡扒外的屬下,連忙催促道,甚至都沒有讓高平站起身來。
石冷玉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這時,付肅帶着一個瘦得脫形的男子走了進來。這名男子,四十多歲的年紀,一身又髒又破的衣裳,臉上、身上遍佈傷痕,他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被兩名強壯的士兵攙扶着走進來。
傅景山和他手底下的那羣臣子們見到他之後,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滿臉震驚。
傅景山更是一臉的愧疚和傷心,眼圈都紅了,似乎對他的傷勢,感同身受一般,他連忙從座位上起身,迎了上來,一把扶住了想要跪下去的孟庸山,哽咽地說道:“孟賢弟,你受苦了,都怪愚兄無能呀!”
在這期間,石冷玉反射性地想要上前,阻止傅景山接近孟庸山,畢竟,現在還沒探清楚孟庸山有沒有投敵,只是看到跪在一旁的高平,她又強行按捺下來,沒有衝動,只能用目光一直盯着孟庸山,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孟庸山也沒有執意跪拜,他既激動又悲痛地落淚道:“陛下,臣逃回來了,沒想到有生之年,臣竟然還能見到陛下,就是現在立即死了,也無憾了。”
傅景山也感嘆於他對自己的一片忠心,陪着落了兩滴淚,卻沒有看到孟庸山藉着低頭擦淚時,眼中閃過的那一絲掙扎。
“對了,庸山,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你的家人呢?”稍稍平復了心情後,傅景山問道。
孟庸山聞言,慘笑一聲,垂下眼簾,不去看傅景山的眼睛,喃喃說道:“他們都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在世上苟延殘喘,正因爲沒了他們的拖累,我才能逃出來見陛下。”
傅景山聞言,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若是孟庸山的妻兒都在敵軍手中,那事情倒難辦了,此刻,他卻沉重地嘆息道:“孟賢弟,逝者已矣,你也要好好保重纔是,他們還等着你替他們報仇呢!我們大周跟他們勢不兩立,等我們打入大焱京都,必然用皇帝的狗頭來祭奠他們。”
孟庸山又是感動又是痛哭,連連點頭,說道:“臣必定好好輔佐不陛下奪得大焱的江山,給我的家人報仇,也給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其讓大臣聞言,也都開始七嘴八舌的安慰孟庸山。
就連薛氏也跟着落淚,不住地用帕子擦眼淚,她跟孟庸山的家人都很相熟,聽聞他們的死訊,豈有不傷心之理?
倒是傅成文沒有多大感觸,在一旁有些不耐煩的撇了撇嘴
。
他還等着事情完了之後,爹派人去紅蓮軍那裡要東西呢!
聽到孟庸山家破人亡,原本都他頗有戒心的石冷玉,也放鬆了心神,轉而開始同情起他來,甚至在反省自己,剛纔懷疑他的行爲,是不是太過分,太冷血了。
於是,她便開口說道:“陛下,孟將軍如今身受重傷,是不是該請軍醫來爲孟將軍治療一下呢?”
“對對對,朕太激動了,竟差點忘了這一茬。”傅景山一拍額頭,隨即吩咐道:“快去請軍醫來。”
剛說完,他突然想到,自己麾下根本沒有郎中,從始至終爲他們治療的,都是紅蓮軍的醫護營,臉上頓時露出幾分尷尬之色來。
剛纔死活不許人家插手自家的事情,理直氣壯的很,現在有事了,卻不得不去麻煩人家,即便是傅景山,也覺得有點臉熱。
其他大臣們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整個大帳內,頓時陷入一種尷尬的沉默之中。
這時,孟庸山彷彿察覺到了他們的尷尬和爲難,虛弱而又善解人意地開口道:“陛下,我的傷不礙事,臣還撐得住,我只是太疲倦,太飢餓了,只要多休幾天就好了。”
“這怎麼能行!”傅景山板着臉說道,“你的傷勢要緊,我這就派人去秦首領那裡借幾個人來。”
孟庸山感激地點了點頭,說道:“讓陛下費心了。”
說完,身體便搖晃了兩下,似乎有些站立不住了。
“孟賢弟,你今晚就先在朕這裡住下吧,我這就扶你去休息。”傅景山一邊說,一邊親自攙扶他往裡面走去。
對於自己看重的親信,他也不吝嗇自己的關懷。
薛氏也難得沒有反對。
“多謝陛下!”孟庸山說完之後,彷彿整個人都脫離了,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傅景山身上。
傅景山也不以爲意,甚至不用別人攙扶,親自扶着他,向後帳走去,甚至還有空對衆臣子道:“你們也都散了吧!讓孟將軍好好休息一下,有事明天再……”
說着說着,傅景山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
因爲他們背對着衆人,大家都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問題,只是驚訝傅景山怎麼突然停了下來,甚至有些人的臉上還帶着笑意。
還是跪在地上的高平發現了不對,他嗅覺靈敏,尤其對血十分敏感,在聞到了空氣中隱隱傳來的血腥味後,猛然擡起頭來,死死地盯住了前方的依靠在一起的兩個身影,然後,身形驟起,拔出腰間的刀,向孟庸山攻擊而去。
“大膽!高平,你想幹什麼……”有人見到高平竟然揮刀砍向陛下,不由大驚失色,驚呼道。
然而這時,高平已經到了傅景山和孟庸山身後,揮刀刺向了孟庸山的後背。
孟庸山若是在身體好的情況下,必然能躲開這一刀,可惜,他現在的神人體狀況太差了,就算髮現了,也閃避不開,被刺中了後心,他連同扶着他的傅景山,一同往前撲去,“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被這種情況驚呆了,下一刻,幾乎所有人都一擁而上,想要看看傅景山怎麼樣了。
付肅身爲傅景山目前最信任的年輕的將領,第一個來到他跟前,想要扶他起來,只是當他看到傅景山的情況時,卻是瞳孔皺縮,一下子僵在了原地,而他的腳下,已經被鮮血浸染,而且還在繼續擴散
。
最重要的是,這鮮血根本不是從孟庸山那裡流過來的,那麼……
薛氏此時也回過神來,剛要質問怒罵高平,突然見到付肅愣在原地,對倒在地上的丈夫不管不顧,目標瞬間轉移,怒道:“付肅,你愣着幹什,還不快陛下攙扶起來!虧陛下那麼信任你,你就是這麼報答陛下的……”
說着,就要親自上前,將丈夫給扶起來。
這時,被高平砍了一刀的孟庸山突然掙扎地撐起身子,笑出聲來。
他的笑聲,卻莫名的令在場所有人都感到心寒,薛氏更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心裡涌起濃濃的不安,一種莫名的恐懼,將她包圍。
付肅此時猛然上前,將刀架在了孟庸山的脖子上,一臉扭曲地質問他道:“說!你將陛下怎麼樣了?”
顯然不想相信,最壞的那個猜測。
孟庸山一邊笑,嘴裡一邊溢出血來,說道:“你難道不會自己看嗎?”
“啊——陛下,陛下……您這是怎麼了?”這時,那些大臣也看到了幾乎是浸在血泊裡的傅景山,一個個都忍不住哀嚎起來,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將傅景山扶起來。
薛氏打了個激靈,立即扒開衆人上前,看到倒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傅景山,白眼一翻,“嗷”地一聲暈了過去。
可惜,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已經遭遇不測的傅景山身上,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暈厥,更沒有人去接住她。
只有一直在狀況外的傅成文喃喃喊了一聲“娘”,滿臉的茫然和恐慌,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冷靜的高平將傅景山翻過身來,於是,衆人就看到了胸口插着一柄匕首的傅景山。高平伸手在他鼻子下面探了探,又摸了摸他的脈搏,然後對衆人搖了搖頭。
傅景山已經徹底沒氣了。
孟庸山身爲將軍,殺了多少人,必定不會失手,匕首準得不能再準地刺入傅景山的心臟,再加上傅景山向前摔倒,再受重創,匕首幾根沒入,傅景山當即斃命,神仙來了也救不活。
“爲什麼?”付肅滿含殺氣地質問孟庸山道。
孟庸山看起來也快不行了,眼神渙散,口中不住地流血,臉上卻帶着複雜的神色看着傅景山,喃喃說道:“我也是逼不得已,他……他們用我的家人威脅我……咳咳……”
“你不是說,你的家人已經死了嗎?”付肅怒道。
“沒有。”孟庸山說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難得說了一句完整的話,“他們還活着,只要陛下死了,他們就會善待我的家人。”
因爲他的緣故,他的家人受了太多的苦,他對不起他們。他已經活不成了,不能再讓親人爲了他繼續受苦,他答應爲大焱做事。
他沒有帶武器進來,在進軍營的時候就被沒收了,可是,他知道傅景山一直隨身帶着匕首,也知道他習慣將匕首放在哪裡,所以,他用傅景山的匕首殺了他。
他並不後悔!
他替傅景山賣命那麼多年,連家人都因他而受到連累,也還讓他償還一些了。
“我之前救過陛下多次……這是他欠我的,你們就當他將命還給我了。”孟庸山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睛裡的光彩也越來越暗,說完之後,眼睛裡的那一點光,終於徹底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