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靜芳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這一覺,她睡得特別沉,特別長,好像睡了很久一般。
而且,她似乎還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這個夢似乎很不好,她想醒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現在,她終於睜開了眼睛,失神地看着牀頂和樸素的藍色牀帳。
下一刻,她突然睜大了眼睛,猛然從牀上坐起,驚疑不定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臉上透出幾分驚恐之色——
她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
這個房間不大,只有一張牀,還有靠窗的桌椅,以及箱子立櫃等物,鼻端還隱隱聞到一絲香火的味道。
她自己身上只穿了素色的中衣,腳踏上放着一雙藍色布鞋,旁邊的衣架上,搭着一件藍色的道袍。
而她的腹中空空如也,她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般感到如此飢餓。
“雙喜——雙喜——”她想要喊自己的貼身丫鬟進來伺候,問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她的聲音,卻有氣無力的,好似多天沒有吃飯一般。
喊了幾聲,沒有人進來,她略顯遲鈍的腦子,終於想起來了自己的處境。
是了,雙喜已經被大元帥杖斃了,而她,也被大元帥厭棄,恐怕過不了幾天就要“病逝”了。
可是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沈靜芳心裡發慌,也不顧自己現在衣衫不整,就出了臥室的門,然後就看到了一個佛堂。
佛堂裡打掃的十分安靜,供奉着觀音大士,佛像兩旁放着佛經,佛像前供着油燈、香爐、淨水、花、水果和素食,香爐上,還燃着三根已經燒了半截的香,供桌前還放一個拜墊。
沈靜芳怔怔地望着觀音大士的慈眉善目的佛像,一顆心卻彷彿沉入谷底,渾身冷得直髮抖,她對自己的處境,有了一個十分不好的猜測。
“你醒了?”就在這時,一名低啞的女子的聲音忽然響起。
沈靜芳受驚回神,循聲望去,就見到一名身穿紅色勁裝,臉上帶着一道醜陋刀疤的女子走了進來。
不止如此,她就還少一隻胳膊,身材也比一般女子高壯一些,看起來十分可怕。
這名女子的裝扮和周身的氣勢,令她感到十分眼熟,心裡頓時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同時也鬆了口氣。
因爲她的出現,也證實了她心中的猜測。
這是不是說,她已經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呢?
於是,她很快就沉靜下來,問道:“你是太夫人的人?”
女子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是大首領麾下的常英,你可以喊我常侍衛,我是特意來保護你安全的。”
常英不是最早跟隨秦姝的那一批人,但也比較早了,是秦姝無意中救下來的,後來加入了紅蓮軍,對秦姝極爲忠心。她訓練十分努力,也毫不怕死,因爲從小幹農活,力氣也比一般人大,在武力上很快就追上了大家,因此,每次衝鋒都會衝在最前面,立下的功勞無數,也受傷無數次,還有一次她傷得很重,奄奄一息,若非秦姝拿出藥來,救了她一命,她幾乎都撐不過來了。
即便如此,她的身體也適合再上戰場了,她不能太勞累,更不能再做劇烈的動作了,幾乎相當於廢了。然而,首領並沒有放棄她,讓她留在紅蓮軍做教官,但其實,她根本幫不上多少忙。
她不願意當個廢物,什麼事也幹不成。她想要爲首領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一直想讓首領,給她派個事做。她甚至還想要加入醫護營,可惜,她的手,阻止了這個可能。
正因爲如此,秦姝才把這件事派給了她,既讓她有事幹,也不至於太勞累,能讓她好好休養。
當然,這件事,她也必須找一個信得過的人去辦,常英正合適。
保護她?
沈靜芳卻不相信,她更願意相信,她是來監視自己的。
她又有什麼值得她保護!
不過,能活着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當務之急,她想要弄清楚自己的處境。
“常侍衛,我怎麼會在這裡?這裡又是哪裡?”沈靜芳問道。
“首領覺得你罪不至死,便向秦大元帥替你求情,保下了你的性命,只讓你在這養心庵裡修身養性。”常英平靜地說道。
沈靜芳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太夫人竟會那麼好心,替她求情?
還不如說是大元帥一時心軟,看在夫妻一場和兒子的面上,饒了她一命,更令她相信呢!
雖然心裡這麼想着,沈靜芳也不至於傻到說出來。因此,她一臉感激和誠懇地謝過太夫人救命之恩,又讓太夫人轉達自己對太夫人的謝意,並保證一定會安安分分修身養性,絕對不會讓太夫人失望雲雲。
“你有這份心就好。”常英看她態度誠懇,才露出一絲笑容,只是她的笑的時候,比不笑的時候更加可怕,看着沈靜芳說道::“我就怕有些人不知感恩,將別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那樣的人就是死了也不足惜,我可不希望,首領做了好事,還被人怨恨。”
沈靜芳簡直不敢看她的臉,知道她是在藉此敲打自己,卻不能反駁,只能賠笑。
她還想着要在她口中打聽消息呢!因此,只能順着她的話道:“常侍衛說的是,做人就要感恩圖報,太夫人對妾身的恩情,妾銘感五內,將來必定會報答太夫人。”
頓了頓,她又問道:“只是,太夫人和元帥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將我接回去呢?”
這纔是她最關心的事情。
常英聞言,表情有些奇怪,連臉上的疤痕,都有些扭曲了。
隨後,她竟然搖頭失笑地說道:“沈氏,你能留下一條小命已經該知足了,你竟然還想要回去?真是白日做夢。”
沈靜芳聞言卻是臉色大變,她壓住心中的驚慌,勉強笑着問道:“常侍衛這是什麼意思?我可是大元帥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回去,難道要在這裡庵堂裡住一輩子嗎?世上哪有這種事情?”
常英聞言,有些憐憫地看着她道:“看來你還是沒有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你以爲發生了這種事,你還能回去做你的國公夫人嗎?首領救下的是你,可不是大元帥夫人。我奉勸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好好待在這庵堂裡修身養性吧,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沈靜芳臉色一白,頓時明白了常英的意思,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消失了。
也就是說,“病逝”的會是沈夫人,可沈氏卻還會活着。
從此,她不再是大元帥之妻,成國公夫人,她只會是一個普通的婦人。
沈靜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打擊,這跟要了她的命,有什麼區別?
不過是讓她苟且偷生罷了。
她的野心,她的抱負,統統被她一錘打碎了,再也無法實現。
“其實這裡也不差,有山有水,有吃有喝有住,還有人伺候,跟那些普通百姓比起來,你已經幸福多了。”常英看到她那副生不如死的表情有些扎眼,忍不住說道。
倒不是擔心她,只是,她不希望首領求情保下來的人,就這麼死了而已。
何況,她是真得這麼覺得。以前,她連一頓飯都吃不上的時候,這樣的生活,可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
她受了那麼多傷,臉毀了,少了一隻手臂,還要經受病痛折磨,她都沒想過死,她不過是被剝奪了身份而已,擺出這副如喪考妣的臉給誰看呢?
下一刻,她喊了一聲“孫嬸”接着,一個長相憨厚的中年婦人便走了進來。
“她是孫嬸,你有事可以找她。孫嬸人很勤快,只是不會說話,反應也慢了點,不過,給你送個飯跑個腿之類的,還是沒問題的。”常英說完,就讓孫嬸下去了,順便給沈靜芳端飯過來。
“對了,院子裡還有一畸菜地和一塊花圃,你沒事可以種種菜,侍弄一下花草,沒事抄抄經,休養一下心性,別整天想着憋壞水,也不枉首領救你一場。”常英毫不客氣地說道。
“不,我不相信……我要見大元帥……啊——”沈靜芳回過神來,突然像是瘋了一般,向門外跑去。
然而,剛出門,她就被人給扔了進來,狼狽摔倒在地。
原來,門口也有兩名女侍衛在守衛。
她們也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無法再征戰了,但是,武力還是有的,對付一些宵小之徒還是沒有問題的,更別說只是看守沈靜芳了。
這個養心庵,在應天城北郊的山上,原本是個荒涼的破庵,只有一個庵主,和一箇中年尼姑而已,還都是以前逃難來的。
不過現在沈靜芳來了之後,還是修繕了一番的,至少能住人,也不那麼荒涼了。
那庵主得到了諸多好處,自然沒有不答應的,也從不多打聽什麼,實際上,這庵堂已經在秦姝的控制之下了。
常英冷眼看着她說道:“別說大元帥已經出征了,你就是見到了他又能如何?不過是白白賠上小命罷了。大元帥可不像我們首領那麼好說話。最後奉勸你一句,不要亂跑,外面可是有野獸的,比如野狼之類的,若是被野狼傷到了,可不要怪我沒有事先警告過你。”
常英該吩咐的都吩咐了,就不想再留在這裡看沈氏這張令人討厭的臉了。
身爲紅蓮軍的一員,她對這個總是在私底下算計首領的沈氏殊無好感,告訴她這些,也不過是遵令行事罷了。
常英走了之後,沈靜芳癱在地上,很久都沒有動一下。
直到孫嬸給她送飯過來,她的眼睛才動了一下。
然後慢慢從地上起來了,走到裡間的飯桌前,看着桌子上已經擺好的兩盤青菜和一碗白米飯,她立即坐下來,風捲殘雲地吃了起來。
沈靜芳之前被“昏迷”了三天,直到塵埃落定,才醒了過來着。昏睡的這幾天,她每天只被喂稀粥,醒來後,纔會覺得那麼餓。
孫嬸送完飯後,就直接出去了,她平時只幹一些雜活粗活,又是個一根筋的人,是不會想到伺候人的。她也不會說話,沈靜芳也跟她打聽不到什麼消息。
沈靜芳也想通了,她不想死,她想要活着。
只有活着,纔有希望。若是死了,纔是什麼都完了。
她還有個兒子呢!
只要她沒有被休,他就是嫡長子,將來極有可能繼承大元帥的一切,說不定就會接她出去了,她還有恢復榮光的那一天。
懷着這個美好的願望,沈靜芳總算是接受了這一切,安分了下來。
……
軍營裡,秦姝看完手中關於沈靜芳近況的密信,然後微微一笑。
她就知道,沈靜芳肯定不會輕易尋死的,她能屈能伸,求生欲很強。
只是,她也沒想到,沈靜芳這麼快就接受了現狀,並且適應瞭如今的身份和生活。
她就宛如清心寡慾的居士一般,每日不是打坐參禪,就是抄寫佛經或者侍弄花草,最多向庵堂的住持討教佛法,老實得不能再老實了。
秦姝對此,沒有什麼表示。
她再怎麼表現,結果都是一樣。
秦姝將沈靜芳的事情拋在腦後,對恭敬地立下首,等待回話的女子道:“你繼續說!”
這名女子,名叫金晴,是最初那五十名學生之一,紅蓮軍的元老極人物,她軍事才能不強,但極有商業才能,秦姝便留下她處理醫館藥鋪以及其他的紅蓮軍旗下的產業,爲紅蓮軍創造軍需,而不是一直依賴她的補給。
她會打造一個專屬於紅蓮軍的產業,除了創造財富,也能安置受傷的軍士。
過了十五之後,醫館就開業了,醫護人員也就位了,幾天過去了,秦姝便打算問問情況。
金晴說道:“因爲我們的醫館一開始還實施了義診以及藥鋪的一些惠民活動,雖然病人不少,現在依舊是虧損狀態。所幸,名聲已經打出去了,很多人都知道我們紅蓮醫館了,想必過不了多久,應該就能盈利了。”
打出紅蓮醫館的名號之後,誰都知道這是紅蓮軍旗下的產業,自然沒有人敢來鬧事,少了很多麻煩。
然而,紅蓮醫館更適合處理各種外傷,尋常疑難雜症就不太擅長了,雖然也聘請了醫術高超的坐堂大夫,但總歸不是自己人。還要培養屬於紅蓮軍的女大夫。
紅蓮醫館的特殊性,註定將來的女病人會更多一些,金晴建議多培養一些專治婦科的女大夫。
還有藥材,她也找好了幾個收購藥材的渠道。藥材的質量,也會嚴格把關等等。
金晴將各個方面都想到了,而且還寫好了計劃書,讓秦姝過目。
秦姝看完之後,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非常好,你考慮得非常周到,就按照你說的辦,好好幹,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是,屬下一定努力。”得到了秦姝的認可,金晴十分高興。
一直以來,她的成績就不是很好,她一直覺得自己很沒用,拖大家後腿,現在有了用武之地,還得到了首領誇獎,她便覺得自己不是那麼一無是處,也沒有辜負首領的一番培養。
秦姝以後還打算經營手工業。
其實,佑安手底下就有各種手工業。無論是造船、兵器、紡織、鹽鐵、等,都有自己的作坊和工匠,若是他登基了,這肯定也算是“官工業”。就連火器,都有軍器局來專門製造,秦姝還在軍器局當了顧問。
秦姝也打算城裡紡織業,應天府可以算是絲織生產重心之一,她肯定不會放過。不但如此,秦姝還打算成立釀酒作坊,除了喝的酒之外,主要生產醫用酒精。醫用酒精跟制酒過程差不多,但蒸餾溫度比酒低,蒸餾次數比酒多,酒精度高,製成品也比普通的酒出量高。
當然了,醫用酒精已經生產成功過了,只是太浪費糧食,沒有生產太多。
尤其是是今年還遭了災,正是缺糧的時候,就更加不能拿來釀酒了。
秦姝打算將紅蓮軍跟佑安的秦家軍分開來,就不能各方面都依賴他們,她要趁這段時間,成立自己的手工產業鏈。
當然,紅蓮軍以前也一直沒有白拿他們的東西,比如兵器之類的,基本都是從佑安手中購買來的。
佑安原本是不肯收錢的,但秦姝說她不收,只好向別處購買。無論如何秦姝都希望紅蓮軍保持獨立性。若是你我部分,紅蓮軍早就成了秦家軍的附庸了。
就是現在,也有不少人這麼認爲。建立自己的手工作坊,勢在必得。
當然,這些手工作坊就不需要都招收女子了,那樣難度太大,而且,有些工作,也不適合女子去做。
金晴退下之後,秦姝走到外面,去校場看練兵去了。
在軍營,她絕大多數都是紅蓮軍的標準打扮,這讓她也更加容易融入集體。
在這裡,只有大首領,沒有太夫人。
程秋玉帶兵出征之後,少了一個替她分擔的人,她就比以前更忙了,佑安也走了,若非還有旭兒要她看顧,她恨不得整天整夜都泡在軍營裡。
她操練新兵比程秋玉她們更狠,這些新兵真是苦不堪言。
見了她之後,就反射性地雙腿打顫。
誰說大首領性格溫柔脾氣好的?她簡直比幾個教練加起來都可怕。
當然,大首領也並非一味操練她們,她也經常獎勵東西,就連飯食都比以前更好一些,大首領還經常跟她們一起在食堂吃飯。平時的大首領,的確是非常好相處的。
她們心裡懼怕她的同時,同樣也非常敬愛她。
有時候,她們訓練累了,大首領還會給她們講故事,很多都是戰場上發生的小故事,讓她們對於戰場有了清晰的認識,也因爲如此,打消了不少人對於戰場的恐懼。
大首領還給她們描述了美好的前景,告訴她們是爲了誰在打仗,告訴她們爲什麼要打仗。告訴她們,打仗並非只是男人的事情,告訴她們,她們也能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其實,也不是沒有人不願意上戰場,願意出去嫁人。可惜,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
當初,她們加入紅蓮軍的時候,就得到了不菲的安家費,比賣身的銀子還要多得多,當初就說好了不能退出。若執意退出,除了雙倍返還安家費之外,還要承受一百軍棍,若是撐得過來,便可以退出了。
或者等仗打完了,就可以退伍嫁人了,那時,她們早就功成名就,榮華富貴指日可待了。
沒了退路,才能義無反顧往前衝。
爲了活下來,她們也只能拼命訓練,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
這些新兵們,也終於有了一絲鐵血軍人的影子。
這天,秦姝回家的時間又有點晚,回到家時,天都有些黑了。
換了衣服,坐好之後,秦姝問過來問安的蕭如萱道:“今天家裡可有什麼事嗎?”
蕭如萱說道:“啓稟太夫人,徐夫人來過了,想要見夫人,被妾給擋回去了。”
秦姝聞言一怔。
沈靜芳身邊伺候的人,全部被控制起來了,倒是不會出什麼事。
但是,徐家卻有點難辦。
沈靜芳生病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徐夫人怕是聽到了這個消息,纔過來看沈靜芳。
雖然對外說的是沈靜芳病重,不宜見客,但徐夫人到底是沈靜芳的義母,不讓她見似乎也說不過去。
但秦姝是不可能讓她見沈靜芳的。
秦姝揉了揉額角,心裡隱隱有些後悔,早知道這麼麻煩,當初就不該顧忌那麼多,直接休了她,也就沒那麼多破事了。
想了想,她說道:“如果徐夫人下次還來,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她打算跟徐夫人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