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雄關,看萬軍東出。
控南北,有猛將前驅。
劉備覺得無論過多少年,他恐怕都會記得這一天。
就如過去五十年當中所見的一幕幕。
指着大桑樹誇言將來要乘羽葆蓋車的少年。
沉迷於洛陽繁華鬥雞走狗恣歡娛的求學者。
將洛陽城付之一炬的漫天大火;燒碎了曹操南並之野心的焚天烈焰。
以及一張張被死亡定格的面容,或茫然、或不甘、或不捨、或狂怒、或解脫,或哭、或泣、或罵、或哀,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幼。
先祖所締的泱泱大漢之火似如風中殘燭。
但好在,一個個身影與他一起用身體將這朵小火苗護住,終歸讓它有幽而復明之勢。
而這些身影嘛……劉備一扭頭就看到了輕笑的龐統,嚴肅的法正,灑脫的魯肅,期待的霍峻,焦急的張飛。
以及……肅容提醒他的孔明:
“主公,該下令了。”
劉備恍然點點頭。
身上穿着的是青年時最愛的華服,但現在穿起來卻絲毫不覺得舒服。
立在潼關之上,劉備抽出了腰側的儀劍,看着遠方噴薄而出的朝陽,以劍平指:
“出征!驅賊!”
“興漢!安民!”
這八個字被潼關上立於劉備身後的掾吏武官口口相傳遞到了關下,猶如春霖入土撒入城下的萬軍之中。
於是這些從徐州、兗州、荊州、益州、關中等地匯聚於此的健兒們也自發的大聲呼喊着迴應。
數萬人齊喊一時有嗡然之感,但很快這些嘈雜的聲音開始變得有序,雜亂的話語開始變得簡潔。
萬人合心,用胸腔所發出的聲音匯聚成聲浪將簡單的兩個字涌得越來越高,直至送上潼關頂部。
劉備輕輕歪着頭認真聽着,於是那被萬人聲浪給送上來的兩個字鑽進了他的耳朵裡。
“萬歲!”
軍校備馬,健卒擡刀。
張飛翻身上馬,漢張二旗隨風漫卷,被人擎着緊緊跟在身後。
跟隨着主將的旗幟,先鋒軍脫離了劉備所屬的中軍,向前急行。
張飛以長阪坡留下的殘部爲骨,納軍師和子龍所練之兵充肉,再以從益州到雍涼的一路連勝作皮,再輔以練兵不輟,終於捶打出來了一支不知畏懼爲何物的先鋒軍。
張既回頭看,還能看到麾下這批早已沒有了鄉音的麾下們甚至嬉笑着,在用不知從哪兒學來的關中腔調誇耀如今身份:
“先鋒軍!”
“哎!”
“抄傢伙!”
“哎~!”
緊隨先鋒軍動身的是由劉備親帥的中軍。
孔明龐統掌軍中機宜,霍峻陳式作武將列劉備帳前聽令,魯肅法正則是要隨後軍掌輜重糧草,爲兩軍之保障。
動身時劉備已經脫去了華服,重新換上了簡單鎧甲,一副軍中老革的裝扮。
回身再看了一眼潼關,劉備輕聲交代道:
“潼關一衆事宜皆交於汝,想來……”傅肜大聲道:
“必不負主公所託!”
劉備哈哈一笑,親暱拍了拍這員老將的肩膀道:
“我如何能不信也?”
說罷劉備扭頭打量了一下傅肜旁邊的一員盔甲不是很合身的小將,同樣拍了拍肩膀以示鼓勵。
隨即轉身便走毫不留戀:
“孔明,士元,仲邈,動身動身,切不可使翼德在前方等太久了!”
陳式一言不發緊緊跟隨在主公身後,轉身便聽到那小將即便努力壓抑着聲音但依然能聽出其中興奮的味道:
“父親父親,玄德公這必然是勉勵於我了!將來俺一定要做玄德公的冠軍侯!“
聽着傅肜安撫兒子的聲音,陳式嘴角也拉起了一絲僵硬的笑容,隨即快步跟上劉備。
事實上,劉備所說的不能讓張飛等太久也只是說說。
畢竟八千人的先鋒軍皆備馬,每卒只帶三五日口糧,就連少量隨軍的軍匠也皆有備馬。
這種情況下行軍可謂是狂飆突進,太陽剛剛開始偏西時這支人馬便已經突到了陝縣的城下。
而在張飛的先鋒軍休息了個把時辰開始列陣攻城時,劉備這步軍馬軍輜重軍匠皆配備的中軍尚且纔剛剛潼關,差得還遠。
陝縣說是縣但實際上更類似關隘。
從潼關往東,中條山和崤山分列黃河南北兩側,綿延兩百里之後在陝縣兩山匯聚,形成了從潼關到陝縣的一個近似口袋的地形,中間便是弘農。
也是正因弘農所在的河谷地形平坦無險可守,因此若說守險,那便唯有兩側的潼關和陝縣可選,而陝縣這裡因爲黃河南北兩側皆有陸地,故而守起來並不如潼關簡單。
而且潼關身後有長安作爲憑依,固守時候也能得到大量人力物力襄助,陝縣則是恰好位於長安和洛陽的東段,若要築關隘,唯有弘農能搭把手,但如今逢經亂世,弘農凋敝,陝縣自也獨木難支。
於是呈現在張飛面前的便是一個堪稱精緻的小城。
遠不如潼關雄偉,但其城防也遠勝尋常縣城。
懸掛在天上的太陽稍顯酷烈,張飛起在馬上手搭涼棚眺望了一陣,最終還是揮揮手。
根本不必說話,範疆張達便一拽繮繩奔着隨軍的百餘工匠跑去。
“將軍可是要強攻陝縣?”
如今成了張飛副將的張既詢問。
張飛不答,而是反問:
“德容以爲如何?”
張既小小思忖了一下,隨即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
“如今尚不至七月,我等路過弘農時看到田中青麥俱已匆忙收了小半。”
“這陝縣城中糧草必然只足月半之數,我等大可令士卒鼓譟稱陝縣後方新安已平,此地孤立無援之下……”
話還沒說完,張飛便先點頭:
“良策。”
但隨即搖頭:
“太慢了。”
隨即張既看到這位張將軍指着陝縣斷言道:
“我等爲先鋒,自有拔寨破隘之責,最遲明日正午便要破克此城。”
張既聽得出張將軍話語當中不容置疑的味道。
挺直脊背眺望了一下陝縣,又回身看了看那還在不過百餘人工匠,又皺眉思忖了一番,張既臉上已有了恍然之色:
“將軍既然有此打算。”
“請容我爲將軍掠陣。”
行軍的張飛不苟言笑,聞言朝着這個去年一同在涼州平韓遂的袍澤點點頭,隨即撥馬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