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蕩乎八川分流,明明乎雄城獨峙。
即便來長安已一年有餘,但每次看着遠方的八百里靄靄秦嶺橫臥,馬忠也還是難免停下腳步感嘆一番。
他身旁一個驍將打扮的年輕人頓時調笑道:
“德信新婚燕爾,若是眷戀關中不去,俺自去尋兄長說明,定不能讓你爲難。”
馬忠瞥了一眼這驍將,無奈拋了拋手中的卷冊反問道:
“不去?馬岱,某且問你,馬將軍此次既是奉主公之命出河東攻上黨。“
“那若是覆上黨繼續東進的話,廣平魏郡河內三地當先取何處?此三處又有兵馬幾何?守將何人?關隘位何處?”
馬岱撓了撓頭,若說河東他還能說上一二,但河東往東那就一無所知了。
馬忠繼續追問:
“即使這些地理風俗可先按下不表,那馬將軍領軍需具甲多少?馬步軍與羌騎配糧幾何?戰馬急進所用口糧與常時又有何差別?”
看着馬岱沉默,馬忠繼續追擊:
“即便這行軍要務亦可按下不表,我等此次東進有堅城多少?哪些可繞過哪些需必取?若需取城,當求多少軍匠隨行?”
“德信勿要說了。”
馬岱一臉苦色:
“我算是知曉兄長每每議事,爲何德信能入內私授,我卻爲何只能守門了。“
這或許也是兄長不惜臉面,非要與這馬忠認親的緣故吧。
馬忠也非咄咄逼人之輩,旋即拱了拱手告罪道:
“近日軍務委實繁忙而少休息,一時失言。”
馬岱聞言立馬翻身下馬奪過了馬忠手中的繮繩,不由分說往前領路道:
“既如此,德信兄且小憩片刻便是,歸營之路我熟得很,且安心便是。”
“這如何使得?”
“這如何使不得?兄長麾下善勇武者衆,而能勞心者寡。”
馬岱一臉喜滋滋的一邊給馬忠牽馬,一邊回首道:
“此次出軍德信兄且安心便是,只要馬岱尚活,必不使兄有分毫之傷!”
“如此也好安嫂嫂之心。”
啼笑皆非間,前方歡脫的馬岱又想起來一事:
“此次出軍,玄德公調了一將率步軍與兄長馬軍相和,主將名爲黃權,據聞亦乃閬中人氏,德信兄可識得?”
“黃權黃公衡?此人乃閬中大才,有此人襄助,則取上黨無憂矣!”
馬岱半懂不懂,但看着馬背上的馬忠臉上滿是欣喜之色,於是他也跟着一起高興起來。
長安城的一個雅緻的小宅院中,李公此刻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打量了一下桌上那豐盛但一筷未動的餐食,以及放的端端整整的四副碗筷,李公扭頭與馬忠大父同樣無奈的眼神撞到了一起,隨即兩個老人一起嘆了一口氣。
“德信說軍務繁忙。”
“姝兒稱政務亦忙。”
“老夫說那雍涼馬超將軍英名赫赫,麾下賢才不知凡幾,軍中離了你馬忠一人就轉不得?”
“老夫也說那太學工部皆大才之士,博文廣識人才濟濟,何須姝兒一女輩勞心勞神傷形?”
於是兩個老人復又齊齊嘆了口氣,少頃的沉默過後,李公慢慢道:
“吾家兩子如今皆在成都,大郎改糖法得了張太守嘉獎,有望依技入仕,二郎與他那寡……與他那髮妻和和美美,置宅院而誕一子一女。”
“如今唯獨放心不下小娘姝兒。”
馬忠大父聞言緩緩道:
“德信私下說,欲隨馬超將軍東進驅賊,復兗州而安民。”
從兗州逃難離開的李公聞言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伸手提起旁邊的酒壺,主動給對方滿上一杯:
“德信乃佳婿老夫深知,兒女既未回,你我二老翁不如且對酌一二?” “正有此意也!”
於是兩人乾脆又搬了個小桌子過來,分了些許酒菜過去,慢慢斟飲:
“德信乃佳婿,老夫自始便分外中意。”
“李家小娘亦乃賢良淑德之表範也。”
“能隨玄德公平亂世,此旁人豔羨之殊榮。”
“唉,黃巾亂天下,劉焉亂蜀中,彼時還以爲天下又要複分數國……”
“劉焉才爲亂幾何?老哥是沒如我一般見過那曹賊殺人屠城,四野不聞人聲,泗水浮屍不絕,食腐之鳥肥幾近雞,豺貉盈道腴若豚豕,即便遭了劉焉爲禍,益州亦可稱天國也!”
馬忠大父聞言默默爲這個親家滿上,一時間竟有些詞窮,最終只能舉杯道:
“幸而亂世將盡也。”
李公大笑:
“唯願埋骨前,能見漢道復昌,能見漢並天下,能見延元自始起,天下康寧,四極鹹依,千秋萬歲。”
兩個陶杯在半空中碰到了一起,聲響清脆。
“嘭”的一聲,張郃將將陶杯在石桌上磕了一下,隨即仰頭一飲而盡。
一縷火線順着他的喉嚨淌入腹中,激得他渾身輕微顫慄,隨即這股火熱的感覺又順着胸膛返至嘴邊,方纔令他察覺到嘴中的辣味。
初次飲此酒尚不習慣,但不妨礙嘶嘶哈哈間一聲痛快的評價:
“好酒!”
但好似僅僅兩字還不足盡抒心中爽意,於是手中的酒杯被張郃單手擲出,碰到院牆上落了個四分五裂的結局,聲響同樣清脆。
“馬幼常,你總算是給帶了個好物!”
牆外同樣坐在石凳上的馬謖撇撇嘴,聞着那牆壁都難以關住的辛辣酒氣,給自己面前杯子滿上茶水,隔牆與張俊乂對飲。
又連着聽到兩次酒杯與牆壁碰撞的聲音,馬謖這才高聲道:
“此物珍貴,乃是玄德公令我送來的,非某私有之物。”
牆內的聲音頓時有點遲疑:
“既如此……分你半壺?”
“不必,某自飲茶,與其分我半壺甘釀,不如分些錢財,好買蔗糖。”
話不投機半句多,牆內牆外就此安靜下來,心情不同的兩人就此自斟自飲。
直到面前的茶水下了一半,馬謖才終於聽到張郃又主動發問:
“馬幼常……左將軍,此時已提兵東去了吧?”
不待馬謖回答,就又聽到張郃自顧自繼續說話,言語間又幾分醺然之意:
“莫要誆我,這長安生民甚是牽掛你家主公,故而在不在長安一看便知。”
“潼關往東,弘農曹陽暢通無阻,唯有陝縣能守上一守,然一無險關二無良將,久守必失。”
“陝縣告破,則入中原之途,皆一馬平川!”
說着說着,這個聲音忽地憤怒起來:
“吾該在陝縣死戰,或於伊闕關太谷關阻敵,而非在此空長髀肉!”
聽着又是一聲酒杯破裂的聲響,馬謖無聊的咂巴了一口茶水,順便在面前紙上記下“陝縣伊闕太谷皆無良將”。
不過想想自己此時也是在此空耗年華,滿腹兵書皆無用,馬謖竟也暗自神傷起來。
隨手剝開一塊蔗糖沉入茶水,晃一下飲一口,脣上的甘味讓馬謖又換了想法:
不必冒死登陣,這般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