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嘆了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哲哉?”她柔聲問道,卻並沒有給出後藤哲哉想要的答案。
後藤哲哉失望至極,他已經知道了顧盼的答案。
“哲哉?”
“我這次可能真的要走了,離開上海,離開中國,回日本去,或者乾脆去別的國家。”後藤哲哉輕聲道,他移開視線,不再看着顧盼。
顧盼沒說話,她心裡慢慢地涌起了傷感,可等她開口的時候卻微笑了起來:“這樣不是很好嗎?你一直都不喜歡這樣的生活,若是能離開也是好的。”
“你就不想跟我一起走嗎?”後藤哲哉幾乎是祈求的看着顧盼:“你也不喜歡這裡,也不喜歡戰爭和殺戮,我們一起走,去過平靜安寧的生活好不好?盼盼,放下執念,我們一起走好嗎?”
顧盼輕輕的搖了搖頭,拒絕後藤哲哉讓她自己分外的難過,可她只能拒絕。
“哲哉,你知道我不能走的,所有的理由我都告訴了你,我是不會離開的。”顧盼輕聲說:“我想避開戰火,想有安寧的生活,可這一切的前提是我的內心真正得到安寧,但是父母之死未明,家國前途未卜,我走到哪裡都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心安,對不起哲哉,我想跟你走,可我只能拒絕你。”
後藤哲哉用手把自己的臉深深埋了起來,良久他才悶悶的開口:“那我們以後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了?”
“若我們還活着,總是有機會的。”顧盼輕輕道:“哲哉,你要保重。”
她故作輕鬆:“什麼時候走?行程定下了嗎?先回日本還是直接去瑞士?”她知道後藤哲哉最想去的地方。
後藤哲哉苦笑起來:“你就不問問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發生什麼了嗎?”顧盼從善如流:“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走,是因爲我滯留至今,所以你現在跟我說你真的要走了,我並不是很意外,但是,哲哉,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爹給了我最後通牒,接管一部分軍隊,娶你;或者放棄你離開。”後藤哲哉看向顧盼:“盼盼,有些事情不太對勁,駐軍的火器數量增加得太快了,我懷疑……”他艱澀的開口:“近期日軍想要發動一場大的戰役,還有……”
顧盼屏住了呼吸:“什麼?”她全身都緊張了起來。
“我懷疑他們在上海有研究細菌戰的實驗室,另外,私底下還有鴉片在流通。”後藤哲哉輕聲說道:“我無意中看到了一些數據,不是很確定,但是……你要小心。”
顧盼點點頭,手已經鑽成了拳,背心全是冷汗,她在76號多年,自然不是無知少女,可她明白後藤哲哉的言下之意,日軍倒騰這些東西,到處將國人抓捕送進去作爲實驗對象不說,還很有可能在戰爭中使用,而一旦真的運用在戰爭中,無論是毒氣還是細菌,都會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我知道了哲哉,這件事我會注意的,謝謝你告訴我。”顧盼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瞬間拿定了主意:“在你離開之前,能不能儘可能的幫我在軍隊中收集一下消息,我需要更具體一點的資料來找到這個實驗室。”
“盡我所能。”後藤哲哉點了點頭沒有拒絕:“可是就算你找到了,你能怎麼辦?”
“總會有辦法的。”顧盼想起沈棠,想起他身後千千萬萬奮鬥在抗日戰線上的同胞,慢慢地心裡有了底氣,也有了信心,她堅定起來:“既然我知道了,我必須要做點什麼去阻止。”
她看向後藤哲哉:“謝謝你哲哉,我知道告訴我這些對你來說很不容易,你要小心,我想知道這個實驗室的具體情況,可是我更不想看到你有事。”
“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後藤哲哉輕聲說道:“倒是你行事更要小心,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你的決心,但請你務必保護好自己,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不要瞞着我,讓我保護你,讓我在離開之前爲你盡最後一份心力吧。”這樣的世道,他若真的走了,怕就是此生後會無期了。
他們都明白,但誰都沒有說出口。
顧盼用力點頭,她已經不想再對後藤哲哉說謝謝了,對比後藤哲哉爲她所做的一切,謝謝兩個字實在是不足以表達她的感激之情。
可是後藤哲哉想要的顧盼卻給不起,她只能沉默。
還是後藤哲哉率先打破了這份沉默:“要去哪裡?我送你吧。”
“不用了哲哉,我想自己走一走。”顧盼搖搖頭苦笑:“哲哉,我需要冷靜一下,才能接受你就要離開我的事實,你要走了,我心裡……我心裡……”她控制不住落下淚來。
但這一次,後藤哲哉沒有安慰她,只是由着她發泄自己的情緒,直到顧盼自己平靜下來,才遞給她一條幹淨的手絹。
顧盼接過來擦乾淨自己的臉,輕聲道了謝,“對不起哲哉,我失態了。”她低聲道。
“不,看到你因爲我而難過,我反而很高興。”後藤哲哉卻笑了起來:“別責怪我盼盼,知道你其實也是捨不得我的,我真的真的很開心。”
顧盼搖了搖頭,含淚笑了:“哲哉,下輩子但願我們都能生在和平盛世,你一定要先一步找到我,到那時,我必定不會再推開你,好嗎?”
“好啊,你的下輩子,我就這麼預定好了,一言爲定。”後藤哲哉用力點頭,眼中卻是濃濃不捨:“可是這輩子,我走了,誰來照顧你呢?盼盼,不要相信謝長空,他靠不住的。”
“我知道。”顧盼苦笑:“你放心,我不會栽在他手裡兩次。我也不需要誰來照顧我,我能自己照顧好自己。哲哉,等你離開之後就不要再牽掛我了,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忘掉,把我也忘掉,去過新的生活,去認識新的人,找一個能夠陪伴你過下半輩子的人。至於我,若等我做完我必須做的事之後還有命在,我……”
“那就來找我,不管你當時是一個人,還是已經有了愛你的你也愛着的人,都來找我,好嗎?”
“好。”顧盼終於點頭。
後藤哲哉要離來上海的事並沒有濺起什麼水花。
他雖然是後藤司令的小兒子,可從來不管軍務政務,所以他走還是留並沒有人上心,只有李世羣夫婦得到這個消息之後各有心思。
李世羣是鬆了口氣,上頭給他的指令是讓他務必讓謝長空死心塌地留在新政府,此人知道的日軍機密很多,而且手腕靈活能力過人,唯一的短板就是顧盼,而李世羣也跟顧盼私下談過,希望她好好考慮和謝長空的將來,但是被顧盼一口拒絕了,偏偏拒絕的理由還讓李世羣沒法說什麼。
顧盼說:“伯伯,我不是不可以和他在一起,但我是個女人,總是要面子要名聲的,他若連他家裡都都搞不定,一個正經名分都給不了我,我跟着他算什麼意思呢?情婦?姘頭?我堂堂顧家大小姐就這麼掉價?哪怕顧家就剩我一個了,我也不至於這樣自甘下賤吧?回頭別人要怎麼說我?我爹孃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心!”
李世羣無法,加上後藤哲哉護着顧盼,他的身份在那,李世羣實在是心裡急死卻使不上力氣。
而杜玉樓正相反,她始終覺得比起反覆不定的謝長空來,後藤哲哉要好許多。
可惜不管她怎麼想,顧盼不放在心上,後藤哲哉如今也要離開了,杜玉樓私底下就拉着顧盼嘆氣:“你就真的不再考慮考慮?盼盼,不是伯媽說,後藤哲哉這樣一心一意待你的男子錯過一個你就很難再遇到下一個了,女人一輩子圖什麼呀?還不就圖一個實實在在對你好的人嗎?你總要嫁人的,顧家也總要有後的,你這麼蹉跎下去放過了這麼好的一個男人,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杜玉樓是真的憂慮:“盼盼,我跟你說句心裡話,你伯伯的意思你還是別聽了,若沒有之前那些變故也就罷了,你顧家和謝家世交,你嫁過去也不虧,可如今吶,就算謝長空點了頭肯明媒正娶把你娶進去你也不能嫁,周菲那性子能容得下你嗎?若嫁過去吃半輩子苦,還不如不嫁得了,咱家又不是養不起你一個。”
顧盼聽了心裡溫暖,笑道:“是伯媽,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你彆氣我不聽伯伯的話。”她輕聲嘆道:“當初他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離開我,又怎麼是個靠得住的?伯媽,我也不傻。”
“可不就是,你伯父也不是真心要你嫁過去,也是上頭下了指令他沒法子,只好跟你說說,但要我說,如今新社會了,婚姻這種事講究你情我願,難不成你不願意誰還能逼你來着?我就是可惜後藤少爺這麼一個人……”杜玉樓嘆氣:“盼盼,其實他要走也沒什麼,你可以跟他一起離開啊,上海雖好,可如今確實是非之地,若是你伯伯肯放得下走得成,我都想走得遠遠的。”
“伯媽,我不會走的,我爹孃都在這裡,我的家在這裡,我哪裡也不想去,就算死也要死在這裡……”
“你這孩子說什麼話呢,年紀輕輕的什麼死啊死啊,趕緊住嘴!”杜玉樓趕忙捂住顧盼的嘴瞪了她一眼,頭疼道:“成了成了,你們年輕人的事啊如今我也管不了,只是你也記得多爲自己考慮一些,讓自己過得好些,否則他日我百年之後去見了你爹孃,可要怎麼跟他們交代?”
“伯母,我爹孃泉下有知,定然知道你們把我照顧的很好,就算我有什麼也是因爲自己的緣故,不會責怪你們的。”顧盼笑道,這句話她是真心的。
只要李世羣和杜玉樓與她爹孃的死無關,那麼她永遠會對他們懷有感激之心,她也相信她爹孃也一樣。
可若是……
顧盼看似無意,實則暗自留意着杜玉樓表情的變化,卻始終看不出什麼端倪來,見她嘆了口氣,因提起顧世清夫婦而情緒再次低落:“若是你爹孃在世,見你這麼大了還不願意安定下來,不肯成家,怕是早不樂意了。”杜玉樓愁眉苦臉:“我這也不知道是什麼命,你哥一把年紀不肯安頓下來,你也一樣,真是叫我怎麼說纔好……啊,對了盼盼,你們76號那個長得特別精神帥氣的小夥子,叫沈棠的,是不是在追你?”
“啊?”
“你也沒個對象又違背上頭的意思不肯要謝長空,那時間長了總說不過去,我看那姓沈的也不錯,對你很是殷勤,長得也好,又得丁主任重用,我記得也不知道停水說過一嘴說你們這位沈處長也是家裡殷實之輩,只是早年起亂子的時候就全家南遷了,只剩他沒肯走,想趁着亂世乾點事業出來,如此說來若是選了他也不虧,不愁嫁過去過窮日子……”杜玉樓這一說就說不住了,簡直快把沈棠當成未來女婿在看了。
顧盼終於落荒而逃:“伯母,我和他就是同事,他對我也沒這個意思,再說我現在真的不想嫁人,伯母我還有事我先走了你慢慢忙,我的是不着急您還是先緊着我哥來吧。”
看着顧盼溜得飛快的背影,杜玉樓臉上的熱情一點點的落了下來,最終面無表情。
因爲杜玉樓那一番天馬行空的話,顧盼在見到沈棠又想跟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下意識就要關門把他鎖在外面,但沈棠卻單手頂着門用力擠了進來,把顧盼推進去還立刻看了看辦公室外面是否有人,這才謹慎的關門落鎖。
顧盼本來要生氣,沈棠的行爲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他們絕對沒有熟到這個地步,可還不等她開口,沈棠就神色慎重的走過來,遞給顧盼一份口供。
“這是……”
“你先看看再說吧。”沈棠也不多說,顧盼見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就接過了那幾張薄薄的紙看了起來,而她一看之下臉色頓時就變了,不敢置信的抖着手看着沈棠。
沈棠不忍,對顧盼點了點頭,低聲道:“你先看完,我一會跟你說。”
顧盼深吸了口氣,顧不得那麼多了,她一目十行飛快地把幾張口供看完,已經臉色慘白全身發抖,用盡全力才能穩住自己依然站在這裡:“那人呢?”她低啞着開口:“我要見他!”她的眼神表明她已經豁出去了,若是沈棠反對,她都不知道要做出什麼事情來。
沈棠從她手裡拿走那份口供,一手將顧盼推進她的椅子上低聲對她道:“冷靜點顧盼!”不等顧盼激烈反駁,他又道:“人在我手上,專門給你留着活口,但是你得先冷靜下來。”
顧盼盯着沈棠許久,慢慢深呼吸,身體終於不再那麼僵硬。
但是她的心卻又冷又痛,難受的不行。只是多年的情報生涯讓她學會了自我控制,哪怕痛苦到想大哭大鬧,臉上卻平靜地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沈棠見狀這才鬆了口氣,“上面的內容你都記得了嗎?”他揚了揚手裡的口供。
顧盼點點頭,她倒是希望自己不記得,顧盼痛苦的想,雖然對父母的死早有預料,可當真相真的擺在眼前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還是沒辦法絲毫的平靜。
可是她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忍,拼命忍。
沈棠拿出打火機將那份口供燒掉,見它化成了灰,這才低聲對顧盼說道:“人的狀態不大好,撐不了多久了,是意外落到我手上的,我也沒想到他會招出這些事來,當即就清場了。你放心,審問的時候只有我在,外面守着的都是我的心腹,靠得住,你控制好自己的心情和表情,我立刻帶你去見他,不會泄露消息的。”
“你是怎麼知道……”顧盼心亂如麻,她一手捂着額頭,身體還有些微微的發顫,話問到一半改了口:“怎麼查到這人身上的?”
沈棠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纔開口:“不是我去查的,這人本來是在警察局手上,說是工廠鬧事抓捕回來,正好有我的人在,知道鬧事的工廠是……”
顧盼倏然睜開眼睛:“是顧家的工廠有人鬧事?”
沈棠抿脣點點頭,又忍不住安慰她:“說是這麼說,但是具體什麼情況……”
顧盼心裡突然一緊,不知道怎的她就想起後藤哲哉給她提供的情報,立刻問道:“那人被你們抓來的時候是什麼狀態?”
“人挺虛弱的樣子,看着卻沒受什麼傷,怎麼?”沈棠仔細想了想回答顧盼,但他畢竟是幹情報這行的,心思敏銳,見顧盼的側重點居然在這麼一個不合常理的地方,頓時疑惑起來。
顧盼抿着脣不說話,手卻已經攢成拳,她心裡亂的很,卻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靜下來:“沈棠,我現在可以見這個人嗎?”
“你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情的話,隨時可以。”沈棠緊盯着她,不錯過顧盼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事實上我希望你快點,那人堅持不了多久了,我剛跟你說過,人送來的時候看着也就是比較虛弱,身上也沒什麼傷口,但是我甚至沒用刑,他就不行了。”
顧盼深吸了口氣:“現在立刻帶我去見他,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沈棠。”
“顧盼。”沈棠盯着顧盼的眼睛,一字一句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