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顧盼就返回謝家,後藤哲哉理都沒理苦着臉的李世羣夫婦,一個箭步衝上前站在顧盼跟前,“若是因爲他你拒絕我……”
“不是的哲哉,我永遠不可能爲了他拒絕你,從他拋棄我的那天開始就不可能了,我拒絕你,只是因爲我不想……”顧盼打斷後藤哲哉,卻又被後藤哲哉截斷話頭。
聽到顧盼的話,他的臉色好看了很多,但依然固執:“我不想看到他糾纏你,也不願意看到你們在一起,哪怕只是逢場作戲也不願意,盼盼,我始終不願意強迫你,可若是你非要與他周旋,我哪怕是用強的也會現在立刻把你娶回家。”後藤哲哉終於露出了他的獠牙。
這讓李世羣夫婦棘手不已,連連給顧盼使眼色,顧盼心裡嘆氣,主動伸出手拉着後藤哲哉出門,“我們出去走走吧,這裡太悶了。”
說着,她就拉着後藤哲哉走出了李家大宅,後藤哲哉沒有拒絕,但他的眼神卻異常堅定,這一次他下定了決心,不肯那樣任由顧盼胡來。
實在是他太不願意失去她了。
可是後藤哲哉也是瞭解顧盼的,他知道顧盼已經不高興了,所以一時也沒再說什麼,就跟着顧盼並肩默默走在已經快黑了路上。
李家的地段很好,周圍是稀疏的洋房,住的都是達官顯貴,上海灘上有頭臉的人物,平民百姓很少能到這裡,而爲了迎合這些上層人物的品味周圍的環境也很不錯,天快黑了,路上的路燈漸漸亮了起來,給還帶着寒意的春夜鋪上一層朦朧的珠光,顯得不那麼冷了。
“哲哉,他就要進76號了,我避不開和他之間的接觸,何況想必你也聽說了,他後面有日方的人、南京的人撐腰,他又以我的名義而來,面子上的事我得過得去纔好。”走着,顧盼低着頭隨意的將手插在毛呢風衣的口袋裡,腳胡亂的踢着腳下的碎石子,終於開了口。
後藤哲哉輕聲道:“這些我都知道,可只要你離開76號,再接受我的求婚,他就不能再糾纏你,你並不願意與他糾纏,不是嗎?”
“我是不願意。”顧盼停下腳步,轉過身擡頭看向後藤哲哉,“可我不能離開76號,也不能嫁給你。”
不等後藤哲哉開口,她繼續說道:“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抱歉,理由我那天跟你說過了,我知道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甚至是喜歡你的我知道,但是……但是我真的做不到跟你結婚生子,裝作若無其事的看不到我的國家在遭受着什麼,閉上眼睛來過日子,這麼多年享受你的溫柔接受你的保護,我已經覺得我自己真是……真是……”
顧盼說不出話來,她有些哽咽,也覺得難受的厲害,她側過頭悄悄擦了擦眼角:“你可以看不起我,覺得我矯情,可我真的沒辦法做到那麼沒心沒肺,只好對不起你,哲哉,你以後真的別再管我了,我不想那樣,否則我真的要太看不起我自己了,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報答你。”
後藤哲哉沉默了許久,用力一把將顧盼擁進自己的懷裡,“可是你至少可以離開76號,你明明那麼在意漢奸的名聲,爲什麼還要替我們日本人做事?”
“因爲我有我的目的,也有我的苦衷,名聲這玩意,從我伯父成爲76號的副主任開始,或者更早,當他爲了榮華富貴爲日本人做事開始,我就洗不清了。”顧盼苦笑:“你知道的,雖然我姓顧,他姓李,可在血緣上他是我的親伯伯,是我父親的親兄長,這是沒辦法解開的結。”
這事說來話長,顧李兩家都是徽商,也是世交,李世羣的父親李念和顧盼的爺爺顧遺芳年少時就是好友,彼時少年意氣志趣相投,又遇上中國出現大變革,兩個年輕人相約南下上海立志不靠家中做出一番事業,成就兩家的新天地。
但是出來混那是那麼容易的,當時的上海灘租界林立龍蛇混雜,初來乍到的兩人吃了不少苦頭才漸漸站穩了腳跟,卻不料一次意外兩人遇險,雖然命大都保住了性命,可爲了李念,顧遺芳受了重傷不能生育,當時李念的小兒子李世清剛剛出世,爲了報答顧遺芳的恩情李念就把李世清過繼給了顧遺芳,從而改名顧世清成了顧家的兒子。
兩人因此姻緣關係更加緊密,李世羣和顧世清也並不因過繼二兄弟疏遠,哪怕李念顧遺芳相繼過世,兩人長大後李世羣的心思放在了從政上而顧世清則一門心思擴大生意想要發展自己的民族製造業,但來往密切關係很好。
而這顧世清,就是顧盼的生父。
所以從血緣上來說,李世羣是顧盼的親大伯,有着斬不斷的血緣關係。
對此後藤哲哉也曾聽顧盼提過,只是他並不明白顧盼進76號的原因,以前顧盼不說他也不問,但現在,後藤哲哉不想忍了。
顧盼彷彿知道他要問什麼,並沒有隱瞞,主動說了起來:“至於我非要留在76號的原因,其實很私人,我需要留在我伯父身邊,取得他的信任,掌握一些人手和暗線,接觸到一些機密,從而去調查一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留在家裡當個花瓶擺設是做不到的。哲哉,爲此我犧牲了很多付出了很多,如今雖然還沒有頭緒,但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我要的。”
“我不能幫你嗎?”後藤哲哉問道,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危險。
“幫不了的。”顧盼又慢慢走了起來,苦笑着說:“事到如今我知道你不弄明白是不肯放手的,那我便也不瞞你了,哲哉,這件事和謝長空、謝家有關係,但更主要的,是和我父母的死有關。”
後藤哲哉幾步追上顧盼,震驚極了:“你的意思是……這些事和你伯父有關嗎?”
顧盼抿脣,半晌點點頭,看着後藤哲哉的眼眸充滿悲傷,“怕是……和日本人也有莫大的關係。”
隨即她又低下了頭慢慢走了起來:“可是我沒有證據。”
後藤哲哉說不出話來了。
顧盼卻沒有打住,這個秘密在她心裡隱藏了很多年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如今終於見了天日,她便忍不住傾訴的欲/望。
“事情牽涉到很多年前,當時日本還沒全面侵華,但上海的局勢已經很緊張了,當時我家和謝家關係很好,我爹一心發展自己民族的製造業,和謝長空的父親謝清池志同道合,我母親和謝長空的母親周菲又是自小的手帕交關係親近,那時候我們在彼此家中都不分你我,我、長空、經綸就和自家兄弟姐妹一般。當時謝家家中有幾處礦產起家,謝伯伯呢,又因爲早年留學受西方先進技術的影響,回國開辦了第一家玻璃製品場,在那之前,國內的玻璃製品大多都是日本人壟斷的,不過他一家企業規模也不大,並不可能對日本人的產業形成衝擊,雖然後來又經營了多家工廠製造不同的產品,可天下之大生意是做不完的,倒也沒有太大的衝突,這點,我家也一樣。”
顧盼娓娓說了起來:“但謝伯伯很有生意頭腦,他看準了上海的航運能力,說動我爹和上海灘上幾個思想進步的民族資本家包下了幾個大碼頭,謝家是大股東,當時我家因爲資金問題所以雖然參與了但是佔比不大,而碼頭的聲音是真的好,引起了日本人的垂涎。”
她說着隨即搖了搖頭:“不,應該不只是垂涎,而是當時的日本已經有了全面侵華的野心,所以要藉助大碼頭大船運送一些不能隨便進的東西。”
後藤哲哉沙啞的替顧盼開口:“比如軍火、比如軍工、比如士兵……”
“沒錯。”顧盼頷首:“甚至,可能還有鴉片那種東西。”
後藤哲哉苦笑起來,他無法替自己的政府反駁什麼,只得沉默。
顧盼自顧自說下去:“謝伯伯在這方面非常較真,他應該也是察覺到了什麼,開始聯合上海大大小小的碼頭,甚至包括江蘇、浙江一帶沿海,他能夠涉及到的,去奔走呼號,動員那些碼頭商人聯合起來抵制日本人的貨運,他這樣做自然觸怒了日本人的利益,在日本人幾次交涉不成之後,謝伯伯在一次生意商談回家的路上被人暗殺了。”
“謝伯伯當時在上海灘非常有地位,他的死可以說震動很大,當時許多人自發地追尋兇手尋找線索,而這一找,就發現這一切和我大伯有點脫不開的關係,而最要緊的,是我爹當時也牽涉其中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在謝伯伯死後,周菲周阿姨強忍悲痛出面主持大局,可仍然壓制不住各方的野心,謝家的產業被奪走不少,謝家的碼頭也落入了日本人的手裡,而謝伯伯的喪禮上,有人意圖刺殺周菲和長空、經綸,要他們全都去死,可奇怪的是,因爲我爹在場護住了他們,殺手竟然沒下手,而在這一切事後,謝家被奪的產業的一小部分竟然出現在我顧家的名單上。”
“這是……栽贓嫁禍嗎?”後藤哲哉問道。
顧盼搖了搖頭:“不知道,當時我爹生意做得很大,手下工廠礦產很多,不可能各個都是自己管的,每個工廠都有工頭掌管,每個月跟他彙報情況,我爹也不定時去巡視查看情況,可就在那個時候,一個工廠頭和賬房自殺了,查出來的賬本竟然牽涉到謝家的兩個工廠收益,我爹不吃一驚去調查,可是還沒調查出什麼來,就……”顧盼深吸了口氣控制住自己的悲傷:“就心臟病突發過世了。”
她用力閉了閉眼睛才保持住平靜:“可我記得很清楚,我爹的身體一向很好,他自小就鍛鍊身體注意養生,雖然是在生意場上可不抽菸不喝酒,根本沒有什麼心臟病,怎麼好好的就那樣去世了呢?”
“那你母親……又是怎麼過世的?”
顧盼搖了搖頭,“母親……就更奇怪了。”她輕聲道:“謝伯伯喪禮上的亂子之後,周阿姨就不管不顧的跟我們顧家一刀兩斷再不肯往來,我娘心裡過不去,天天鬱鬱寡歡,我伯母便時時上門來寬慰她,也常接她去李家聊天散心,可也不見有什麼好轉,就這樣鬱鬱寡歡了不到半個月,謝伯伯下葬,因爲謝家不許我們去拜祭,她便在謝家人走後偷偷和我爹帶着我一起去謝伯伯墳前,回來淋了一場雨就香消玉殞了。”
“你娘身體不好麼?”後藤哲哉嘴裡察覺到腥甜的味道,他已經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顧盼諷刺的一笑:“不,和我爹一樣,我娘身體很好的,只是理由卻也不是解釋不通。我娘生我之後多年未孕,這是我孃的心病,雖然我爹豁達看得開,可我娘卻很執拗,她常年吃藥調理身體,可也不知道爲什麼每每檢查身體醫生都說她很健康,但就是懷不上,但我記得,在我十歲那年我娘懷過一次後來不知怎的孩子沒了,而在出事前半年,我娘又滑了一次胎,身體的確因此變差了不少,我爹還跟我娘第一次吵了架,不許我娘再提要孩子的事,說他不想到時候有了孩子沒了老婆,那丟下兩個孩子要他怎麼辦?扔給後孃嗎?我娘被說服了,後來沒再提要孩子的事,努力的養身體,可到底上了年紀懷孕滑胎對身體損傷大,後來她身體有些欠佳。”
“但你總覺得,還沒差到一場雨一些心情憂鬱就要了她命的程度是不是?”後藤哲哉問道:“你就算懷疑,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吧,尤其李世羣還是你親伯父和你父母關係向來好,你開始懷疑他調查他也有你的原因是嗎?”
“是啊。”顧盼低聲說道:“當時我因爲一下子發生了太多的事人都是懵的,渾渾噩噩根本不記得發生了什麼,由着我伯父擺佈。直到我去了日本,慢慢心情平靜下來才能夠捋一捋那段時間的頭緒,因爲畢竟過了一段時間,有些事我記不清了,但有些事情我還是有印象的,我娘死前那一陣子,我伯孃來往頻繁,也常接我和我娘去李家散心,我還記得我娘去世的那天也去過李家似乎還跟人有過爭執。”
“跟你伯父伯母?”
顧盼搖了搖頭:“不是,但是誰我不清楚,可在我學了日語之後便發現,那應該是一個日本女人,但我沒見過。”顧盼聲音啞了下來:“還有我爹,他是在去找我伯父回來的路上心臟病突發的,我甚至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
後藤哲哉定定的看着顧盼,“既如此,你事後心裡肯定有所猜測,爲什麼不直接……”
顧盼笑了笑沒說話,後藤哲哉沒把話說下去,但心裡已經明白了,嘆了口氣問道:“這麼多年,證據要查起來怕是更難了吧?還有,謝家的事你伯父有動機,可是你爹孃的事,你伯父又有什麼動機呢?爲錢?”
“我想不是的。”顧盼搖搖頭輕聲說道:“我爹孃出事後,家裡的產業無人料理,伯父伯母做主,將一些賺錢多的、也容易管理的產業留了下來,還有一些雜的做主賣了出去。無論是賣出去的收益還是留下的工廠店鋪,平時都是我伯父伯母在料理,但是這些年的全部收益,每個月的賬本都會及時送到我這裡,若有特殊情況延遲了,伯母一定會親自把掌櫃叫來跟我當面說清,而在補上之後第一時間核清賬目。”
而且這些年,他們對顧盼也是盡心盡力的照顧,更是絲毫沒有流露出破綻,顧盼想,若李世羣夫婦是清白的,那他們本該如此;可若他們真是兇手,那能夠這麼多年都沉住氣實在是太讓人不寒而慄。
顧盼希望是前者,可又總害怕會是後者。
這種矛盾的心情一藏就是十幾年,到如今再提起,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而後藤哲哉在說不出要她離開76號的話,顧盼肩上沉甸甸的父母之仇他卻無能爲力,心裡更不是滋味。
兩人一路無話,卻默契的開始往回走。
快到李公館,後藤哲哉拉住顧盼的手停下來,語氣認真:“若是有我幫的上忙的,不要有任何顧忌,一定來找我,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一定會幫你,不管後面牽扯到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我統統都會爲你承擔下來,你明白嗎?”
顧盼點點頭沒有拒絕,她知道拒絕也沒用。
“還有那個謝長空,他要是糾纏你,你不樂意的話就用我的名義拒絕他。我不會因此逼你什麼,盼盼,你相信我。”
顧盼微笑起來:“我知道的哲哉,我一直都知道,永遠也不會誤會你。”
後藤哲哉聞言笑了,如釋重負,只是他很快又皺起了眉頭:“你和謝長空之間有這樣的糾葛,他會不會對你不利?還有他的身份,要不要我藉機除掉他?”
顧盼搖搖頭,正色道:“不要哲哉,我知道怎麼應對他,也會保護我自己,謝家的事若真如我所說,那我終究得給他一個交代。至於他的身份,哲哉,算我求你,不要……害他。”顧盼用力抓住後藤哲哉的手懇求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