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司命府,已是寅時。
六師兄挑了盞八角燈立在中庭,她只着了素色中衫,發上隨意別了一隻木簪。從大門遠遠瞧過去,那身影十分單薄。身旁的沉鈺微不可查地顫了一顫。
六師兄已經瞧見我們,她直接略過本神君,呆呆望了望沉鈺,眉心微蹙,手中的八角燈溫了她半邊容顏,她聲音摻了些委屈:“你去哪裡了,醒來就不見你了……”
我曾幻想過很多遍。此時的沉鈺如果不曾看到過那太乙崑崙鏡預示的畫面,如果不曾看到過那急速墜落的身影,如果不曾決定去替我六師兄做那拯救蒼生的英雄,他一定會奔過去,一定會把她擁入懷中,溫聲安慰她:“我在,青青你別擔心。”
可是那一夜。真實的場景,遠比當初六師兄逼沉鈺服藥時候,更讓人心痛。
我不知道沉鈺是懷了怎樣的心情,將六師兄圍困在廂房中,裝作不在乎、裝作薄情、裝作愚弄,裝出一副兇狠的模樣告訴她,他如今的心上人是婧宸,日後也只會是婧宸。這三日,那些對她的好,不過是報復她當日親手比他服絕情丹的那一場恨罷了。
我是第一次看到六師兄這樣的神情:淚水從眼眶簌簌掉下來,眼珠一動不動地望着沉鈺,裡面全然都是震驚和恐懼。卻生生忍住沒有一點聲響,沒有說一句話。原本殷紅的雙脣被咬出道道白印,繼而涌出一點猩紅,最後血水竟順着脣角留下來。
其實沉鈺從不捨得她流淚,看到這副模樣,應該也是心疼地想把她揉到懷裡安慰她莫要流淚了剛剛說得都是謊話都是不作數的。可是這一次,沉鈺爲了六師兄能安然活着,爲了她能長長久久地活者,縱然不捨,不捨又能怎樣呢。
“我這樣做,不過是讓你見識我沉鈺並非是你青月想要就要,想舍就舍的。一報還一報這種東西,爺爺我比你懂的深刻。而且我也要告訴你,如今這神界貴族也是不擇手段的很,打着拯萬物渡蒼生的幌子,如我這般道貌岸然者甚衆。青月星君,你活了不過八萬年,往後活不活得過去,全然靠你自己。你從爺爺我這兒吃了一塹,日後長的那一智,便當是我同婧宸成親時給你的回禮。”沉鈺道。
即便是我這個局外人,此時聽到這些話,都幾欲落淚。苦了我六師兄,也苦了沉鈺了。
六師兄死死攥住雙拳,良久才淒涼一笑,“沉鈺,你這樣恨我麼。”
沉鈺鬆開六師兄,打開她盛衣服的箱子,輕鬆翻出來那件珍珠做飾的青藍色長裙,轉身對着六師兄面色輕鬆道:“這件長裙,我曾經送給你,盼着有一天你能穿給我看。可如今,我卻對你無半點興趣了。所以這件裙子,還是毀了的好。”說罷手指拈出文火往裙子上一點,不過一瞬,那裙子便被燒了個精光。
我知道沉鈺將這件裙子毀了,是因爲太乙崑崙鏡中我六師兄便是着了這件裙子穿過九龍陣落入崆峒印底的,倘若其他神仙果真在司命府發現了這件裙子,那時候我六師兄便被坐實了是那鏡中神仙,怕是騎虎難下誰也救不了了。
可六師兄並不知道,她身子陡然一軟,我慌忙撐住她,她纔沒倒下。她臉色慘白如紙,卻是悽惶笑了笑,拂了拂衣袖,離開我的支撐,輕聲道:“小九,我去外面走走。你代我送水君一程。”
沉鈺一把將她拉回來,陰鷙一笑:“青月神君還想去哪裡走走?你先在這裡好好呆着哪裡也不要去,三日後,爺爺我親自來接你,去看我同婧宸的婚禮。”
他說完便扯起結界將六師兄困住,然後疲倦使了個眼色給我。我心中若勒了千條鐵索,痛不欲生。卻仍舊是接過他的眼色,硬着頭皮勸六師兄道:“六師兄,你且不要爲他北海水君這樣的混帳傷心,你還年輕,總會遇到更好的神仙,肯好好待你。”說完自己竟先哽咽了。
結界中的六師兄表情木然,不曉得她在想什麼,不曉得她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沉鈺走的時候,十分有良心地順便凶神惡煞將我拎出了司命府,否則我真的不知如何同我六師兄解釋,也實在是怕六師兄讓我將她放出來,怕她出了那結界後真的被諸神拿來祭了崆峒印。出了司命府好幾裡,沉鈺才偷偷抹了把臉,我曉得他流淚了。
是日,黎明未至,崆峒印果然移位,九龍現身,焦灼躁怒,三十五天玉清境幾欲崩塌,曾經紫雲爲閣碧霞做城,花木繁盛始氣凜然的場景已然不復存在,雷電嘶鳴之中,殘垣斷壁轟然落下。東南方千丈高處,原本蔚藍色的玉清海已渾濁不堪,飛刀流箭般簌簌而下,將一衆擎天的仙木劈得東倒西歪。諸神合力築起的千丈結界已被那九條青色巨龍撞得支離破碎。一道閃電從百丈高處直直劈下來,驚得巨龍雙眼猙獰,長尾橫掃,拍在結界上,巨響之後,天地爲之一震。
我站在百丈之外,望着昏暗的北上天,那顆紫微帝星依然明滅難辨,師父跟長訣怕是還未出來。我只能輕聲替他們連同念着安生咒,方能換回微弱的心安。
而此時的沉鈺墨色華服,血肉模糊的手緊緊握着冥月影劍,在九龍纏繞之中,那華服的白色襟口連帶脖頸處已然一片血紅,雷雨拍打在他身上,他髮絲凌亂,臉色慘白,雙脣血色全無。他用月影劍死刺傷眼前轟然襲上來的一條巨龍,卻不料他身後亦竄出一條,龍尾重重掃過他脊背,赤色的血從他脊背汩汩流出來,卻是沒見他皺一下眉頭。
我敬佩他。他僅憑一人之力,獨佔九龍。在青龍嘶吼轟鳴,之中執劍而行,無半分慌張。
他在進那圍困九龍的百丈結界之前,我曾拉住他問:“沉鈺,你要不懂那崆峒歸位的訣語,要如何做?”
他嬉皮笑臉拍了拍我的腦袋對我道,“爺爺我自有辦法。只要闖過那九龍陣,其他就好說了。”他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笑容明媚如春,“你莫忘了替我照拂一下青青,你吃了我北海這樣多海鮮火鍋,算是補了飯錢。”
結界中沉鈺那把月影劍,像是通曉了沉鈺的心意,劍身變成一掌寬,載着他直逼崆峒印底。此時血雨腥風瀰漫,卻有一條青龍張開血盆大口朝他襲來,三尺長的獠牙驀然出現,我眼生生看他躲避不及,右肩被這生生撕去一塊,白骨乍現,便呼啦涌上汩汩鮮血。就在此時,一聲笛音乘了巨大力量直直穿破結界,刺中那青龍昏黃的雙眼,青龍登時仰天嘶吼,伴着血雨急速墜落,結界碎裂之聲傳來,緊接着揚起一聲翻天覆地的巨響。雷雨傾盆之中,卻見紫微帝星驟亮,照得北上天通明若白晝。
我慌忙轉頭,髮絲被風吹過雙眼,扯出一陣疼,模糊之中,我終於看清身後的人。
他依舊霜衣墨發,紫玉笛光芒流轉,步履間無上風華。
他身後的神仙,頸上菩提佛珠光亮瑩潤,素灰衣衫飄渺絕塵。
他走過來,手指輕輕理了理我的發將我拉進懷裡,他懷中花香清寧,耳邊是青龍嘶吼、電閃雷鳴之中溫柔的聲音,若傾頹冰河之上一處明媚燈火——“小玉,我來了。”
鼻子一酸,就沒忍住又落淚了。
我抹了把眼淚,衝師父和他笑一笑,已說不出話。
卻見長訣天尊又吹出一聲笛音,透過厚重瓢潑的大雨,透過層層雷電,直直刺入陣中青龍那猙獰的面龐,驚天動地一聲嘶吼,那青龍重重砸下。沉鈺雙眸通紅,趁那青龍被擊中的空擋,扯了疾風,御劍而下。
他一個踉蹌之後,終於落入崆峒印底。
可就在此時,一陣劇烈地動陡然興起,顛簸甚劇,耳邊是數不清的冰玉破碎的聲音,蓋過方纔的雷雨轟鳴,我一驚,便聽到師父道:“這幻域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長訣天尊撫了撫我的臉頰,安慰道:“莫怕。”
緊接着,整個玉清境安靜起來。我卻真真切切知道它從不曾安靜,雷雨的拍打聲,青龍的嘶吼聲,結界的碎裂聲,仙木的斷裂聲,衆神的噫噓聲,連同這崆峒幻域破碎之聲,只是詭譎地在耳邊隱於安寂。長訣擁着我直奔印底而去,師父緊緊跟在我們身後。
我終於看清了此時就在我們不遠處的沉鈺。血雨重重打在沉鈺的臉上,狂風吹亂了他的長髮。他手中的長劍,光冷如月影,鋒刃血流縷縷,卻又在瞬間歸於無形。
他朝司命府方向望了一眼,一雙鳳眼明亮萬分。萬物無聲之中,我清清楚楚看到他脣角微動,映出的口型是——“青青”。
他祭出所有修爲拼力朝崆峒印推去,電光火石之中,他身上堇色元身我看得一清二楚,他腳下白玉之上劃出兩道溝壑,血水從他脖頸一路流進那白玉之中。我曾記得,幻域外的崆峒印底,白玉之上兩道猙獰溝壑,如此時一模一樣。果真是沉鈺留下的。
他說爺爺我自有辦法。
我卻從沒想到他是用所有修爲推着崆峒印歸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