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只是單單曉得五萬年前這幾年沉鈺同六師兄鬧彆扭,卻從不知道六師兄跟沉鈺只見原來還有這樣傷情一段。六師兄擔着這司命一職但得十分不容易,我年少時候在大梵音殿調皮玩耍自由自在時候,每每總能看到他隨師父用功修行。
大師兄曾告訴我,在六師兄爹孃在大劫之中仙逝時候,六師兄不過少兒,天帝大人曾命其他神仙暫時擔任司命星君,後來那神仙做得久了便要將這職位據爲己有,六師兄奪回司命一職時候着實費了一番周折,付出了許多心神。
箇中悲苦,他自己最清楚。
我就這樣站那兒,看他同沉鈺躺在牀上,他的長髮散開比起以往束髮時候瞧着有些頹然,瓷白肌膚,柔媚鳳眼,側目盯着沉鈺失神的模樣像極了閣中盼夫歸的女子。
順着他的目光,我卻發現沉睡中的沉鈺眉頭突然皺了幾皺,虛白的臉色此時如白紙一般。六師兄擡手拂上他的眉心,小心翼翼道,“難受麼?”然後撐起身子,輕輕揉了揉,哽咽了聲音,良久才道,“過會兒就好了……醒來就忘了……”
我恍然一驚,若是沉鈺就這樣把六師兄忘了,且是當着我這個姻緣神君的面給忘了,叫我如何忍心,這執掌仙人姻緣的差事我還有沒有臉面再做。我曾聽說,絕情丹便是一點一點將用藥者最真最深的用情銷蝕掉,如果沉鈺果真對六師兄用情至深,那我是不是可以阻止絕情丹蝕掉沉鈺對六師兄的情意?我心一橫,打算去沉鈺神識中走一遭。
恰好此時,手腕佛珠金光一閃,我以爲這佛珠又要束縛我阻止我,卻沒料到那金光默默延伸到沉鈺眉心,有股順着光路傳來的神力牽引我的手臂,我恍然大悟,此時佛珠是要幫我進入沉鈺神識之中。腦海中突然想起師父的聲音——
“爲師也不忍心看到此處。縱然這樣有逆五萬年前天命,佛珠可佑你一程,有何危險爲師替你擔着,小九你速去速回。”
我迅速低頭看着手腕佛珠上果真隱約沾了點點血色,卻被金光遮住默默隱藏起來。師父說有危險替我擔着,我便曉得他這廂怕是使訣術將這逆天的過錯罪責過到他自己身上了,心中十分酸澀。元神沒法流淚,可我忍不住擡袖子擦了擦眼睛,俯身拜了拜,元神循着金光進了沉鈺的神識。
沉鈺神識中此時應當是六月的天宮,草木葳蕤,月輝皎潔。而沉鈺爺爺,叼着一枚樹葉,此時十分愜意頭枕胳膊躺在一個碩大梨花樹冠中,而我便在他對面樹枝上蹲着。我踹了他一腳,吼了一嗓子,他都無動於衷。終於放心下來:我看得到他,他瞧不見我。如此我便放心了。
忽見不遠處走來兩個藍衣仙子,聊得十分起勁兒。沉鈺那廝聞聲脣角一勾,像是等了許久獵物終於來了的模樣。我卻是被他這個不懷好意的一笑激得一驚,差點沒蹲穩從樹上掉下來。
舒爽的夜風灌進耳朵,惹得一陣癢,那兩個仙子說的話便悉數落入耳中。
其中一個說:“你說那個沉鈺有什麼好,我們婧宸公主怎的瞧上這樣一個神仙。仗着他是天尊大人的土地,便無法無天了。聽說瑤池裡的蛤蟆就是他養的呢,我們得尋個機會告訴公主殿下,萬不能被他這皮相魅惑,看中一個混混。”
我一樂,她怕是不曉得她家殿下就是因爲沉鈺在瑤池養蛤蟆才瞧上沉鈺的。
又聽另一個附和道:“是啊,聽聞那沉鈺做的紈絝的事可多着呢。你曉不曉得他曾爲了一把劍把西海的殿下揍掉了門牙,本來挺俊朗一個神仙無端少了這兩顆牙,結果到現在還沒有門當戶對的女神仙看上他。這沉鈺的爹孃不曉得是怎樣教育兒子的。”
“對啊,你看他還不及父母早逝的青月神君分毫呢。今日青月神君拜見天帝天后,我有幸瞧了一眼,容貌絕代便不說了,那禮數也是周到卻不刻意,舉手投足盡是風雅清華,實在難得。我替他斟酒時候他還對我淺淺道了句謝,那煙青紋竹綢衫的儒雅模樣,果真是具神仙味兒的。”
本神君忍不住掩面一笑:姑娘你且見得少,沒瞧見過六師兄薅了笤帚揍人的模樣,若是見到這種場景,本神君不信你還把他捧成這副模樣。不過話說回來,我六師兄長得好,那副麪皮子十分討小姑娘歡喜的,這倒是真的。
“姐姐才見過那青月一面便這樣誇,莫不是瞧上人家了?姐姐這樣的好模樣,當是配得上那青月的。”其中一個仙子調侃道。
“瞧妹妹說的,盡是取笑我。”那仙子語氣裡嗔怪,掩不住喜悅。
對面的沉鈺鳳眸流轉,優哉遊哉嚼了樹葉,掐算好那仙子經過樹下,十分應景跳了下去穩穩紮在那雙仙子面前,不出所料地目睹了她倆驚慌失措的神情,他便又擡眼從上到下幽幽打量了她們一番。一雙仙子就招架不住,梨花帶雨道:“水君恕罪!”說着便撲通給沉鈺跪了。
沉鈺倜儻笑道:“跟你們這些小姑娘計較實在不是天尊弟子、北海水君我沉鈺的風範。”
仙子小心翼翼舒了口氣,以爲這一劫要過去了。
卻聽沉鈺挑眉又一笑:“幸運的是,爺爺我活得隨性,從不是計較風範這種虛的東西。”
仙子猛然擡頭,似是被這句無賴的話給驚着了。
沉鈺舒了舒衣袖,心安理得道:“其實你說得也對,本君也覺得你家公主不應該瞧上我,”他蹲下,就在我以爲他要將那雙仙子揍一頓時候,就在那雙仙子嚇得一屁股蹲地上時候,只見沉鈺那廝嬉皮笑臉掏出一個摺子,遞給她們套近乎道;“爺爺我其實還幹過許多壞事,遠比你們知道的多,怕你們一時記不住都寫在這個摺子上了。你看,能不能回去告訴你家公主殿下,幫爺爺我勸勸她一定要擦亮眼,爺爺我這種神仙壞得很,讓她離我遠點?”
我瞄了瞄樹底下她倆那驚魂甫定的小模樣,十分不忍心。只聽沉鈺又陰森森補了一句,“若是你家公主還糾纏爺爺我,我別的本事沒有,但是讓你倆在天上混不下去這種小事卻是做得十分得心應手。”
說完這些,他頭也不回,瀟灑走了。那雙仙娥嚇得臉色蠟黃呆呆愣在原地許久沒有回過神來。
我擦了擦汗,沉鈺那廝這樣嚇唬人家,實屬造孽哇。
本神君尾隨沉鈺走了幾步,實在看不慣他“瀟灑”若大爺的步伐,便跳到他前面走。忽然看見一簇螢火在前面漫然而舞,有幾隻輕柔而過落在沉鈺的額發上,他擡眸瞬間,它們便往前飛,不過幾步又折回來在沉鈺眼前饒旋幾圈便飛到前面扇着薄翼等他。沉鈺愣了愣,便跟了那羣螢火往前走。
一路上行。這天宮的小徑,有些修得很是蹊蹺,沉鈺那廝走得倒快,本神君卻磕磕絆絆走了不知多久才見那羣螢火停在半空。低頭才發現,腳下的鞋不知何時走丟了,但見光溜溜的一雙腳,如今我還穿着六師兄的衫子,委實蓋不住腳。
我直起身子,入眼處是一圈圈錯落葳蕤、被數不清的螢火照得碧瑩瑩的仙木,仙木中間是一汪三丈見方晶瑩透亮的寶藍色泉水,幽幽螢火中,泉眼稀疏,緩緩升起無數珍珠般瑩潤的水泡,升到水面,蕩起無數輕柔的褶皺,慢慢暈散開來。
沉鈺那廝就站在泉水旁的玉石上,靜靜而立,我突然發現他安靜的時候確實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更多的螢火從滿地的月亮花下升起,聚到藍色水面上,原本清綠的光越積越多,竟榮生出涓涓溫潤,層層暖意,螢火們原本漫亂的舞步也漸漸安穩,彷彿在那泉水之上的夜空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待所有的螢火在這裡齊聚,我驚訝地發現,它們竟然用身體的點點光亮擺成了一個碩大的字——“青”。
螢火悠悠,青月沉沉。我便突然想到這句話。
“你來了,是不是?”沉鈺喃喃道。
許是此時身處沉鈺的神識的緣故,我竟清清楚楚聽到沉鈺腦海中拂過的歡喜卻稚嫩的聲音:“你看這螢火多好看。”
“你若是喜歡我給你養一羣便是。到時候讓它們給你跳舞。”那聲音較之前的稚嫩童聲略低,然而也是清雅之至,若清泉泠泠。
“你養這些怕是十分辛苦,只能來看卻不能吃。倒不如養一些能吃的。”
“你愛吃什麼?”
“芋頭,我愛吃芋頭。”
“那我養一羣螢火給你看,養一片芋頭給你吃,你覺得好不好?”
那我養一羣螢火給你看,養一片芋頭給你吃,你覺得好不好?
此刻眼角滑下的是不是淚水我也不大曉得。可是今日總想流淚。
有一隻螢火落在了沉鈺手指上,淡淡綠光縈繞生長,沉鈺溫顏笑道:“爺爺我沒白養你們。她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