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踉蹌起身,撤那仙障時候,指尖訣術使得不大穩,反衝了自己,喉間登時涌上一口血,我冷笑着看那情魄上映着的本神君,脣角緩緩淌出來的緋紅顏色。
良玉,你還真是不濟。
它卻大驚,趕忙伸手過來似是要扶我一把,卻被我狠狠打掉。
我笑着一字一句吐出一句話:“你休想,再碰我。”
命盤殘頁紛揚之間落在我身上,落在它身上。我知道,我笑得不怎麼好看,我的聲音也不怎麼好聽。
“告訴他,這場怨,我良玉今生若是報不了,來生我一定會……”來生,哈哈,來生。神仙哪裡有來生,我莫不是傻了。那冰霜色的情魄上,我的眼睛越來越紅,腦袋一個暈沉,差點栽倒地上。它又要靠近,大約是又想扶我一把,被我擡起手狠狠摑了一掌。
它便一下怔在原地,身上冰霜凜凜,神色複雜看着我。
我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以刺痛之感保持頭腦清醒,那時候,我依然大笑幾聲才同它道,“我方纔說錯了,應該是我良玉今生,拼了命也要把這一場怨報回來。”
說罷頭也不轉,打算拂袖離去。那時候,我本想着,報仇之事,待我命斷之前細細盤算,衝動不得。
可那隻情魄不知死活,偏偏從背後抱住我不讓我走。我狠狠掐着它的手:“給老孃滾!”
它聽到我的怒吼渾身一顫,卻依然沒有鬆開。
我帶着它重重撞上門框,它還是不鬆手,反而抱着我打算往書桌旁邊走,我曉得它打算寫些話來給我解釋。可是它偏偏忘了,那命盤之上,一切都是對的,去凡間歷劫的仙人,從沒有誰能逃過命盤所寫所書。所以,凡間時候他這樣對我,一條一條都是千真萬確,我不可能看錯,不可能不知道是誰將凡間的我一步一步逼上絕路。
它死死攥住我的胳膊,我使勁掐着它的手指。誰都不退讓一步的結果就是,它同我一路撞倒了書架,撞碎了花瓶,撞翻了桌椅,轟轟隆隆的聲響衝蕩着整個書房,帶着天翻地覆的模樣。可它依然不肯鬆開我。
所以,怪不得我了。
我祭出玉蕖劍握在掌心,趁它猝不及防時候,轟然掙開,瞬間轉身,貼着它心上留下的那道傷疤一劍穿過它的胸口——那時候,它擡着胳膊,是想來重新抱住我不讓我走的模樣。
劍尖刺穿它的身子,冰玉碎響傳至耳畔,裂紋從它心窩處迅速擴散至它全身。
那時候,我執劍的手,竟破天荒沒有一絲顫抖。
是的,我恨不得殺了他的情魄,更恨不得殺了他。
於是,最後時候,它冰色眸子裡停着我陰森森一個滿意的笑容。
我折手毫不留情拔出劍,它在一剎之間,成了遍地碎片。
冰霜碎響,孤香消弭。乾淨而利落。
哦,原來斷情,是這樣簡單的一件事。
窗外黃昏寂靜,我攥緊玉蕖劍,若玉的千千萬碎片上倒映着我千千萬張臉龐,每一張都是陰森狠毒、雙目猩紅的模樣。
我望了望劍尖沾染的幾點冰霜色,擡袖子狠狠抹了去,劍鋒銳利,削破我的衣袖,削破我的手臂。血水縷縷而出,我竟一點也不覺得疼。
師父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此時此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宛若一個嗜血的魔頭,看到自己的血,內心竟也生出幾絲快意。
晚風乍起,書房門砰然打開。
我想都沒想便執劍抵上推門而進的那個尊神的脖頸,痛快且陰狠道:“你終於回來了。”
晚風扯亂我的頭髮,扯皺他的衣衫。
那空洞無神的眼睛盯住我,我依然凜凜而立,沒有一絲慌亂。
他看着自己的情魄化成滿地碎片,竟然只是愣了一愣,然後,右手握上我抵在他脖頸上的劍,然後緩緩拿開,血水從他掌心滲出來,那刺目的鮮紅讓我歡愉且興奮,心中霍然生出來報仇雪恨的快感。
可是他偏偏伸出左手——遞給我一枚晶潤紫玉。
瘋魔沾血,瞬忽癲狂。可偏偏是他遞給我紫玉的動作,若萬丈流雪滾滾而下,將我從熾熱癲狂的狀態拎出來,冰了我個體無完膚。
我掠過他掌心裡的紫玉,指甲劃破了他的掌心。他望着我,眼神空洞,血水順着他的手指滴在他的情魄上,他雙脣顫動道:“小玉。”
好一個小玉。
你如今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喚我小玉麼。
你忘了凡間時候你怎麼對待你如今喚作小玉的這個人了麼。
你以爲重新回到天上,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對我好,那凡間的所有事都可以抹平了麼。
“小玉。”他又道。
我從他掌心裡抽出劍,聲音狠厲:“你若是再喚這個名字,本神君現在便殺了你。”
他面無表情,只是聽到這句話,喉結清晰一動。
你聽得明白,就好。
那時候,玉蕖劍尖沾了他的血。本神君,望着這樣一具傀儡一樣的軀殼,再沒了半分同他糾纏下去的心情。
他同那隻不知死活的情魄一樣,在我同他擦肩而過時候,也伸出手來想拉住我。可是如今情魄都成碎片的他哪裡還能阻擋得住本神君。我甚至不用劍,只是轉身像對那隻情魄一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便不再動了。
我踏過滿地冰霜碎片,走出書房時候,明明是夏日夜晚,竟然覺得晚風颯颯吹來,若挾了流矢殘刀一般,颳得臉上、心上都是冰涼徹骨的疼。
清微宮門前的琉璃燈盞將將點燃。我悽惶一笑,玉蕖劍脫手而出,穿了那燈芯穩穩紮在宮牆之上。
良玉。
憑劍在此,你之於他,情斷當下,緣絕於此,銀河枯涸,不復往來。
當我推開山溝溝裡那個茅草屋的房門時候,琉璃和沈素皆是大驚失色,立在門口怔怔望着我,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扶住門框,抹了一把脣角溢出來的血水,盯着他倆淒涼一笑道:“你們倆不認識我了麼,前些天不還在找我麼。”
琉璃聞聲,眼淚瞬忽落下,她抱住我,大悲大痛道:“夫人,你回來了!”
是的,琉璃,我回來了。
我終於又見到一個活着的,可以哭給我聽的你了。可是,你不要再喊我夫人了。
如今夫人這個詞於我來說,已是莫大的嘲諷。我心心念念掛在心上的那個人,他何曾有一天當我是他的夫人。
沈素倒是迅速震驚下來,趕忙帶我進屋,皺眉道:“夫人,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我費力一笑:“無妨。我只是來看看你們倆……你們原來是在找我,我竟然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
那一晚,琉璃細心替我包紮好傷口,邊笑邊哭,眼淚都把衣襟打溼了。
我對沈素說,改日替他們倆畫一幅姻緣扇,讓他們在仙界成親,此生共赴圓滿。沈素望着我,話涌到嘴邊卻又咽下去。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知道他在看我推門而進的時候,盯着我的眼睛,脣角微微動,那口型是“鳳凰”二字。
他想問我到底是不是那隻鳳凰。他想問我同那個人現在是什麼關係。他想知道我現在到底是誰。可他沒有問。恐是他早已看出來我如今的悽慘模樣,所以他才一句也沒有問。
到底是,凡間陪我最後一程的人。沈素,他一眼便看出來太多太多。
可是他若是問我我又該說什麼呢。
說那個凡間令我痛不欲生、狠心禁錮的人,如今在神界,又說喜歡我?
說我在凡間絕望至斯、再無眷戀的那個人,如今在神界,我又死心塌地喜歡到骨子裡了?
說因緣輪迴,我同那個人,在神界,恩愛繾綣三年,得了天帝親筆所書詔旨,定下了這一樁親事?
這可真是一個笑話。我擡手給琉璃擦掉眼淚,自己眼裡卻淚水滾滾。
哦對了,天帝寫的詔旨,還在三十五天他廂房的枕下。我出來時候,竟忘了將那詔旨也撕碎了。
那一夜,琉璃沒有留住我,因爲我還有太多事要辦。只是臨走時候,沈素送出我幾裡地,才低聲對我道:“夫人……你如今是不是過得不太好?”
深夜月水涼,攪得人心也涼。
我回頭看他。那一眼,竟然覺得很像凡間時候,我端端正正坐在牀上,等他來接我時候,終於等到他的時候的樣子。那種絕處逢生的喜悅,那種希望乍現的歡愉。都是這個曾經在蕭漫身旁做侍衛的年輕人帶給我的。
如今,他在蔚蔚夜色中低聲對我說,夫人,你如今是不是過得不太好。我竟然一瞬之間,淚水盈眶。
“你要個什麼樣的扇面,可儘管告訴我。我在神界位職姻緣神君,專門爲仙人畫扇面、證姻親,且必須是六界之尊長或者有權勢的神仙,纔可得我一幅姻緣扇面,一枚金線紅繩玉扣。所以說,我過得……很不錯。”我說。
“夫人,你忘了凡間時候也曾給他畫過扇子麼。沈素不曾迷信,可如今飛昇做了仙人,卻想問你一句——你畫的扇子,到底是姻緣扇,還是姻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