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一個巴掌,南宮絕顯然飲恨難當了。(小說~網看小說)然而我並沒有絲毫以爲錯和賠禮道歉的意思。他或許是好心,但玩笑委實開的太過份了。佑兒的性命安危,汝陽王府最後的一點血脈於我而言何等彌足珍貴又小心翼翼。他顯然也曉得這點,雖是痛恨,卻也沒有以牙還牙還擊於我。相安無事之餘,雲肄帶話,因爲慶賀佑兒身體康復,南宮絕擺下灑宴。他首先示好,我也拉不下臉耿耿於懷。何況帶話的人是雲肄,又是借的慶賀佑兒康復之名。
宴席上的菜餚我喜歡吃的。然而在雲肄的示意下,每嘗一道菜,都覺得有些異樣。味道再正常不過,可是氣氛卻有些詭異。桌上的四個人,佑兒倒是正常,可雲肄與南宮絕父子卻引人側目了。倒也不覺得他父子會在食物上促狹我,嘗起菜來也沒有膽戰心驚的地步。只期望宴席快點結束。終於在雲肄貌似隨意的示意下,嚐到最後一道素什錦,才夾在筷上,雲肄已迫不及待地問我:“還可口麼?”
品味過後,我實話實說道:“和以前所食的這道菜大不相同,雖是普通,過後回味,齒間餘有一股竹香味。”在幽州是覺得廚藝,又怎麼揣度不出此乃一次下廚,經名師指點的結果。膳桌上南宮絕與雲肄神態,雲肄又如此問,我微微瞥向南宮絕,這不會出自他的手吧?
看着他,並非挑刺地補充道:“不過,有幾味調料放多了,有些鹹了。”
這樣誠懇的態度,不是對膳食所做的總結,而是之前嫌隙的冰釋。
他顯然曉得,縱有怒結,也化作席上春風一笑。
何況上他在讓步,酒宴是他設的,那道言歡菜也是他做的。
是夜,宮中傳來聖旨,趺蘇召我翌日進宮。
在雲肄與我講述遇到身上抹有‘鯨的便便’的人之時,便已知曉趺蘇見面在即。何況佑兒‘病況突變’一事有求御醫院,只怕不是這些日子佑兒臥病,他早已宣旨令我入宮覲見。今佑兒康復,我心下曉得旨令就在這幾日了。傳旨的公公離開後,南宮絕問我,“可是不想去?”
他道:“若有此意,皇上那裡我去回話。”
他當然是不希望我去。然而不去成嗎。總是告誡自己對趺蘇要無慾無念,私心裡卻還是想見他的。他無情,我卻做不到無情。
再說,佑兒何以會中毒,我也要去問問不是嗎?
是和南宮絕早朝一起進宮的,然而纔在宮中分道揚鑣,經內侍引領去偏殿等趺蘇,才至那裡,觀祥殿內物什,趺蘇的聲音已從我背後傳來,帶了明朗的笑音,“那個青花瓷有什麼好看的,朕帶你去看……”伴隨着他的說話聲,他的手從我背後伸了過來。
我心中一跳,然意識回味過來後,再懶得去辨析這是源於對他的殘餘情悸,還是他冷不防站在我背後,迴轉身之際,已平復了心底所有情緒,更在襝衽下拜之時不着痕跡錯開了他伸過來的手臂:“明月拜見皇上!”
他伸出去的手僵在了空中,情緒更爲我刻板的言行沉默凝滯,片刻,伸手扶我起來,神色淡藹肅遠,“一定要和朕這麼疏遠嗎?”
不過一句尋常的問話,微微有些僵滯澀苦的音調,心中最鬆軟處的門扉便被叩開。雖然爲他保留的最柔軟的角落,早已在經歷一連串不堪回首的事實後被鎖閉,但他本身就是那把鑰匙。少女的初戀所有朦朧美好,青澀純稚,一切由他帶來,由他把握,本來,無形中,他就是掌控着主動權的那一個。放縱感情的軟弱,必釀成行事上的差池。現在我與他,行事差池的人永不可能是我,我的決絕冷硬較於他已經行事上的優勢,可那份冷硬決絕對日他如何豢養成的?擡頭看他,他也正深深地望着我。英挺俊朗,眉眼輪廓,分明是以往的,只是眼神極沉鬱,像碾平的帝王路上拾碎的心事,卻在從我臉龐劃過時,隱隱現出一點暗夜星空般的黑亮。
在那亮光下低首,也因此望他明黃腰間的深黑佩劍。他從早朝上來,在宮中行走,君王的他已到了配劍在身,便是見我,也未及卸下的地步?微微一笑道:“回京二十餘日,本應早來叩見皇上的,無奈佑兒病重……”
“只怕他前些時日不臥病在牀,你也是不會與我相見的吧?”
他眼角一揚,清爽明快的弧度,輕笑說道:“沒有朕的聖旨,你也絕對不會進宮的吧?”
不去理會他語間的自嘲,我拂了拂額前散落的發,微笑道:“微上國事操勞,臣女怎敢貿然叨擾?再說,也沒什麼事。即便有事,也是與皇上不相干的。”
他站着,沉默着,那份孤苦連我都爲我對他的態度過意不去了,驀然擡頭看他,一股質問之氣卻又適時從胸中涌溢而出。我含笑道:“皇上沒見到我,可是不是見到了我的兒子嗎?”
先前那是對我的惱意,尚在他願意忍耐的範圍內,此間提及雲肄,南宮絕的兒子,顯然不爲他所容忍。他看着我,容色立時青白。
我接着深深俯拜,謝道:“佑兒臥病期間,多謝皇上屢次譴派御醫院的大夫過來臣相府爲其診治。”就爲與他劃清界限,我並沒請御醫院大夫,後來的御醫院院首樑大人也是南宮絕請的。之前的那些御醫,不用想,也知道出自何人差使。
也難爲他,知道臥病在牀的不是‘該臥病’的雲肄,是汝陽府後人,許是出於對過雲所爲的歉疚,許是對我未盡的一點餘情,他還省得做些後補之事。
是在對他拜謝,然而這何嘗又不是對他暗害雲肄的質問和羞辱,他顯然是曉得,怒意蓬勃,許是怒意太過強盛了,我都生出錯覺或是希冀,笑意恍惚地問他道:“難道那蛇肉羹不是皇上所爲嗎?”
“那種事,我不屑去做!”才因他的這話釋然一點,他眉眼已遊過一抹刀鋒的銳利,很快消融在尊貴而眩目的明黃陰影中,化作不經意般的散漫,“但我身邊從不缺體察聖意的人。”
他背轉身,背影孤傲如鬆,非但看不出一絲心虛和悔過,散發出的氣勢還像展翅的禿鷹,不以爲錯。在這種氣勢和氣氛下,他復又轉過身道:“明月,我還是喜歡你。”
我似笑非笑望着他的面龐。
他道:“就像我關注體貼佑兒的病情,我會把他當作自己親生骨肉,讓他永遠安樂地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我們?”我很是詫異,苦思而不得其解,遂笑問道:“也包括去肄嗎?”
他看着我,一字一字如箭射出:“他姓南宮,叫南宮肄!”
我望着趺蘇,發覺這點他和南宮絕倒是驚人的相似。
“那你能接受他嗎?”我微笑道:“對齊王我有感激之情,對皇上我有男女之情。惟獨沒情的,是他的父親,不會與之生活在一起的,也是他的父親。便如能與齊王隱居避世爲夫妻,‘趺蘇’若能接受雲肄,我自願意今生今世與‘趺蘇’在一起。皇上,‘趺蘇願意接受雲肄嗎?”
‘趺蘇‘代表過雲的,曾經的那個人,那個與我海誓山盟的戀人,是他而非他。是在與他這位皇帝探問趺蘇,更是在讓他味過去,然而無論回憶多麼美好,也只能是回憶,他傷痛之餘,話語也化作銳利的刺,刺傷他自己的時候,還不忘刺傷別人,“你以爲北皇漓就真的喜歡他嗎?”
他道:“北皇漓即便‘喜歡’南宮肄,也是因爲對你有企圖!”
如此發問,不啻回答了他不願意接受雲肄了。“是,齊王不一定真喜歡雲肄,即便喜歡,也是因爲我而愛屋及烏。”我望着趺蘇,“不止北皇漓,只怕我身邊的每個人喜歡他,首先都是因爲他是我的兒子的緣故,可是有這一點就足夠了,至少他們每個人都愛他。”
我望住趺蘇,“可是你,是真的恨他!”
又怎麼會,和恨我的兒子,隨時可能致我的兒子於死地的人相守在一起?明知章武帝趺蘇不會,可還是接下了,甚至拋出了貌似虛左以待的未來。不是戲謔他,調侃他,就只是應接和反擊。不拿他恨我的兒子爲藉口,再找得出什麼遠離他,迴避他,甚至今昔返回臣相府——南宮絕作爲生身父親,最安全。最適宜我的兒子居住的地方——卻仍舊能安然無事的理由?
轎子遙距宮門數百米時,便已詛見南宮絕與雲肄父子。
雲肄仰頭望着宮牆城牆;南宮絕則負手在後,不時踱步,不時立定,走走停停。父子兩人都是一副等人的樣子。雲肄早上並未隨我們一起,顯然是後來纔來這裡的。可南宮絕赫然還是一身朝服在身,卯時便與我一道進宮,此時已是夕陽西下,他不會一直沒回臣相府等在這裡吧?
如果距離宮門很近時,便讓了宮人落轎,辭退了趺蘇的好意,我自己往宮門走去。南宮絕,臣相府的人來接我了不是嗎?與趺蘇做的那場選擇,我棄絕了趺蘇,棄絕了在大梁後宮的位置。也因此似是而非選擇了南宮絕,選擇了臣相府——這世上,以趺蘇的‘人心險惡’的說辭和論調,任何人都有可能害我的兒子,可是我兒子的親生父親不會,永遠不會。哪怕他多麼陰險,自私,狡詐,可便如他早先若有期許地說他若有了孩子,會做個好父親一樣,雲肄好好的時,他會包容着,寵着雲肄,雲肄犯事時,他也會如懲戒雲肄的學習一樣,不顧自己一國之相的形象,拿着戒尺,滿府追趕和教育。
雖然,相對棄絕趺蘇和他的後宮,選擇南宮絕和臣相府的意義完全不同。這只是暫時的,我在帶着雲肄離京,迴歸在邊地的生活所選擇的暫時居住的地方。
何況,就目前,就眼前而言,等在南宮絕身邊的還有我的兒子,往他那裡去,是多麼地天經地義。
“相爺,您要等人,去宮中歇息等候吧。”侍衛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南宮絕擺擺手,婉拒好意。
旁邊一侍衛接着道:“相爺,您都在這等一天了……”
“孃親……”這時雲肄看到我,歡喜呼喊道。
南宮絕離言望向我,與我目光交匯,欣然勞莞爾一笑。愉悅,歡喜,更多地是一種長久地,負荷甚重的等待終於落實實際的舒心。我便知道,今日我會再從宮中走出來,之於他和趺蘇,我做了怎樣的選擇,他已已猜到。曾幾何時,竟與他心意相通到這個地步?我有微微的晃神,不自禁息:我和他從來不都是這個樣子嗎?
走到了他們父子面前,目肖卻還是和他絞纏,確切說,是糾結在一起。倒是雲肄在我們身邊聒聒不停,“孃親,我才知道,那個身上抹了鯨的便便的人是皇帝!”
“孃親,今天一整天你都和他在一起,難受嗎?”雲肄一雙小手捂着鼻子,惡寒地想着趺蘇,同情地看着我,卻發覺我並沒留意他,於是撒嬌道:“孃親,我好餓了,爹爹更餓哦,爹爹一直等在這裡哦!”
雲肄搖着南宮絕,也才發覺除我以外,南宮絕也是出神不已,遂喚他爹爹道:“爹爹,我要吃素什錦,就是你昨天晚上給孃親做的那個!”
“好。”南宮絕望向他,眼目中盡是父王昔年望我,熟悉如一的慈愛。那份久違的,午夜夢迴留連的溫暖融化了我,連雲肄左手牽着他爹爹,右手牽着我,預備以這樣的姿勢回家我都忘了要將手掙脫出來。
一直看着南宮絕,明知身後宮牆的城牆上,趺蘇站在那裡,在南宮絕從雲肄面龐收回目光再望我時,我看着他,忽地笑了。
雲肄看看南宮絕,又看看我,驀地拉住我二人往前衝雲,快樂喊道:“我們回家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