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所謂天下

清冷森嚴的秦王宮廷議大殿上,嬴政身着盛裝緩緩坐下,殿下百官個個威武老成,王冠上的冕旒掩飾了他略顯緊張的神情,有官員上前說些什麼,他聽的不是很清楚,只是迷迷糊糊道:“此事全由丞相定奪。”

握緊放於桌下的雙手,只覺手中空空如也,他知道缺什麼,現在,他是多麼需要泠兒在他的身邊,彷彿只要握緊她的手,心中的焦躁和繁亂都會平復下來。

坐在一旁的母后似在說些什麼,嬴政偏過頭去,聽了許久,還是聽的不是很真切,詫異的問:“母后,您在說什麼?”

趙姬擔憂的看着失魂落魄的嬴政,畢竟年幼,卻要被推上了這個孤獨冰冷的位置,用衣袖裝作不經意的拂過額際,悄悄的拭去險些滾出眼眶的淚,目光幽怨的看向右方最前的那個男人,溫聲道:“政兒,呂相教導你有功,又曾在函谷關戰爭擊退敵軍,保我大秦疆土,政兒該尊稱他一聲仲父。”

嬴政默然點頭:“母后所言甚是。”

繼位登基恍恍惚惚過,嬴政才發現自己力量還是太過薄弱,不明白的世事道理也太多,回到書房,嬴政問李斯:“今寡人已登基爲王,可寡人總覺着空洞虛浮,不知前路如何去走,寡人現今缺什麼?”

李斯答:“王上尚且年幼,目標在於長遠,今周朝衰落,各國也年年征戰,欲成霸主,我大秦國強民富,王上該做掃除六國一統天下之計。”

見嬴政沒有答話,李斯繼續道:“王上,恕下臣直言,如今權不在您手,您當培養自己的勢力,樹立自己的威信,增強自己的能力,待到時機成熟可行自己之術法。”

嬴政低頭細想,問:“若要掃除六國,豈不也是年年戰亂,令天下百姓不得安生。”

“王上此言差矣,今秦不滅六國,則秦必被六國滅之,一統六國,將天下之疆土皆歸於秦,則天下之百姓皆是秦的百姓,到那時,天下統一,同爲我秦國之人,一國之人又怎會相互殘殺,要和平,就得統一。”

此時屋外院中綠意正濃,嬴政的心異常的繁亂,他得去找泠兒,他要與她說說自己的想法,他的心,很亂,他的思緒,也很亂。

摘一根蘆葦趴着池邊逗弄這池中的游魚,不時接過侍女遞來的點心撒入池中,看紅鯉歡樂爭食,關泠手拍着水,紅鯉從掌心遊過,鮮豔的顏色滑過白皙的手掌,如同初開的花容,瑰麗怡人。

“姑娘真是好興致。”清冽明朗的聲音從耳畔傳來,關泠一驚,手中的蘆葦條掉入池中,轉頭去看,哪裡有侍女的身影,居然是成蟜端着點心蹲在她的身旁。

關泠撐着地站了起來,一時腳上發麻,險些倒入池中去,成蟜忙扶將她扶住:“怎麼不玩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關泠在裙襬兩側隨意擦了擦手心,站穩身子,才從成蟜的手臂中脫離出來。

成蟜將盤中點心捏碎丟入池中,並不回答關泠的問題。關泠適才想起今日嬴政登基,做爲他的王弟,應也在朝堂之上,於是問:“你爲何沒有去上朝?”

“上朝嗎?”成蟜彷彿輕笑,“那與我何干!”

注視着他俊美的側臉,關泠有些擔憂:“其實做王上也沒什麼好,還要天天批閱奏摺,被逼着讀書練劍,治理不好國家又要被說昏庸無能,稍微強權了又要被說殘暴無情,如今像你這樣多好,無憂無慮,不愁吃穿,可以隨心所欲瀟灑此生。”

“那不是碌碌無爲嗎?”雖心中無意王位,可聽關泠如此來安慰自己,卻也想與她說下去。

“怎麼會是碌碌無爲了!”關泠撅着嘴不贊同,可想了想,又道,“也卻是碌碌無爲呢,這跟混吃等死一樣的嘛。”

“如此,該當如何?”

“當如何?”關泠挨着他就着邊上的石凳坐下,“其實人生短短几十或者十幾年,怎麼開心怎麼過吧。”

這句話,她是說給成蟜,也是說給自己,如今自己不就是類似混吃等死麼,沒有目標,不知所求,這樣的生活,空虛且墮落。

許久沒有聽到成蟜的回答,關泠收回目光,轉眼去看他,卻對上一雙清冽幽深的眼眸,那眸光中,不似初見時天真無邪,無慾無念,卻如一汪幽深的清泉,輕易便要將人吸納進去,本是這樣一位完美高貴的王子,真的就要年紀輕輕死於那場註定失敗的爭鬥之中嗎?悲傷爬上臉龐,眸中開始模糊,眼前俊美的面容愈來愈覺得遙遠。

“不要!”關泠失神的尖叫一聲。

成蟜這次是真真切切那麼近的注視着她望着自己的神色一如既往漸轉的悲涼,他再也不相信了,拉近她急急問道:“不要什麼,你剛剛是要說什麼?”

關泠回過神來,只覺的臉上冰冰涼涼有些溼潤,欲伸手去擦,一隻溫暖的手掌已覆上她的臉頰,輕輕的用手心沾去她臉上的眼淚。

關泠很是納悶,爲何每次想到他的結局自己就會莫名其妙的流淚?

“告訴我,爲什麼?”成蟜繼續追問,高傲的聲音中竟然透着隱隱的請求。

“什麼爲什麼?”關泠當然不能說,這樣一位美好的少年,若知自己將會英年早逝,那麼此生所餘的年華,不就要在等待死亡的恐懼和憂慮中渡過麼?

“你知道的,我想問,爲什麼,每次都是用這樣悲哀的眼神看我。”成蟜握着她的肩,不讓她轉過視線。

“很久以前不是就已經跟你說過了嗎?只是想起了不開心的事而已。”關泠對上他的目光,因爲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不是在撒謊,可是,自己明明在撒謊!

成蟜清冽幽深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一次便也罷了,何以每次姑娘見我皆是如此,我見姑娘尋常總愛言笑,爲何見到我卻是如此!”

看着他激動的神情,關泠也突然覺得自己錯了,這樣對他不公平,平白給他心裡添堵,可是,他明明看起來就是一個高高在上讓人難以觸及的高貴王子,就真的這麼在意自己的表情?

關泠沒有躲避他的目光,繼續憂傷道:“泠兒在趙國時有一個朋友,他的樣子與公子有幾分相像,可惜後來染了病,年紀輕輕的就走了,泠兒每次見着公子,便想起了我的那位朋友,因而倍覺悲涼,若冒犯了公子,還望公子體恤莫怪。”

“真是如此?”成蟜的語氣緩了下來,捏着關泠肩的手也放鬆了力道。

關泠看着她,堅定的點頭:“泠兒沒有必要欺騙公子。”

“泠兒。”聽到熟悉的聲音,關泠心中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嬴政,滿面微笑:“結束了嗎?”

嬴政緊緊的盯着她沒有說話,順着他的目光,關泠才發現成蟜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動聲色的將他的手放了下來,關泠向嬴政走去:“方纔蹲着久了,腿有些麻,恰巧碰上成蟜公子了。”

憂傷,爲嘛給他解釋這麼多?是爲了保護成蟜,還是?

回頭望了望成蟜,他沒有給嬴政打招呼徑直走了,園中的風吹動着他月白的錦服,看着有些虛晃瑟然。

“泠兒,你怎麼哭了,是不是他欺負你了。”嬴政適才冰冷的目光轉作焦急。

關泠噗嗤笑道:“他怎麼會欺負我,只是剛剛與他聊起咱們在邯鄲被人追打的日子,覺得心酸而已。”

原諒我的滿口謊言吧,真相總是太過傷人。

“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嬴政輕柔的擦着她的臉頰,繼而,笑了笑,“泠兒,你有什麼願望?”

願望?冒出關泠腦海的第一個念想便是有沒有什麼辦法讓自己回到原來的身體裡去,可這可能嗎?顯然不可能,關泠絕了這個念想,打量着嬴政今日身着的複雜禮服,突然握住他的手,認真道:“如果你能實現我的願望,你會幫我實現的吧。”

“那是自然,泠兒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關泠心中一暖,嬴政對她,真的是千依百順,可以後若她有求於他,他也會答應的這麼爽快嗎?歷史的記載總是讓關泠心憂。

“泠兒有兩個願望,一個很簡單,一個很難,可你都能做到。”

“你說。”

“我希望你與親人和睦,再希望,天下太平。”關泠看着他的眼睛,卻還是看到了讓她失望的神情,怕是那日華陽太后的故意刁難早已讓他心寒,可以後的成蟜和趙姬呢?

“你能做到的!”關泠握緊他的手,似在提醒,又似在鼓勵,卻又似在忙於讓他確定答應。

嬴政攏了攏她耳際的短髮,笑道:“泠兒何以這麼相信我,親人和睦尚且不說,天下太平豈能由我一人說了算,有利益的紛爭就有戰爭,有戰爭,人們的顛沛流離就將永不停歇,如何天下太平?”

關泠沒有細聽嬴政的話,輕聲玩笑:“天下統一不就戰爭停止,太平盛世了嗎?”

“可泠兒把這個願望交給了我,你如何就認定我能做到。”

關泠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不是說錯或者做錯了什麼,漫不經心道:“因爲你是嬴政,我相信你!”

玄色的眸子裡突地明亮起來,嬴政將關泠拉入懷中,聲音明朗而歡快:“泠兒,我也信你!”

“你信我什麼?”關泠詫異的從他懷中擡起頭來。

嬴政笑:“泠兒每次所說之事必會成爲現實,就如在邯鄲,你說明年我們就可歸秦,然後我們真的歸來了,就如那日在父王寢宮外,你說我會是最後的勝者,結果亦如你所言,泠兒,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