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回宮

長安君府,近侍王雲單膝跪地,疑惑的看着一直觀棋不語的公子,小小年紀,心思就讓人難以揣測,王雲拭了拭額頭的細汗,問:“公子若沒什麼別的吩咐,屬下先行告退。”

一直沒有言語也沒有動作的成蟜將一顆白子放入棋盤,聲音平靜悠遠:“可知她去丞相府何事?”

“屬下不知。”

成蟜目光一凜,“既然不知,還不去查個清楚。”

關泠任呂府的僕從將她打扮,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愈發覺得陌生,她不愛照鏡子,因爲那鏡中的容顏讓她覺得太過虛幻,甚至會讓她憂慮,憂慮自己到底存在在何處,可認真的看了,關泠發現,那臉上的表情,目中的神色,皆是熟悉的,對着鏡子,只有注視着自己的眼睛,關泠纔會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真實的存在。

呂不韋辦事效率果然高,纔不過兩日,咸陽城內,呂丞相收了一個平民爲女的事傳的婦孺皆知,而人們討論最多的卻不是那呂丞相收了誰做女兒,更多的是誇讚呂相仁義愛民,不分貴賤。

房間裡突然沒有侍女擺弄珠玉首飾的聲響了,關泠驀的睜開眼,還未回頭,便被人從身後緊緊擁住,不用看關泠也知道是誰,和一個人待得久了,他的呼吸,他的腳步,都能輕易辨別。

“泠兒,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嬴政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惆悵而擔憂。

關泠仰起頭看他,額頭碰上他的下巴,笑道:“沒事了。”

嬴政下巴在她額上蹭了蹭,溫聲道:“大致丞相已經說於我聽了,泠兒,都是我不好,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關泠左手輕輕撫着自己的右手指尖,已近一個月了,那裡偶爾還是會隱隱的疼,苦笑一聲:“沒事,我會保護好我自己。”

“泠兒!”嬴政將她擁的更緊,彷彿怕失去什麼。

關泠不想就這個問題多說什麼,如果可以忘記,她希望不記得自己受過那樣的傷害,太殘忍了,想都不敢想,就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她也會心有餘悸,平時看電視看到諸如此類的情節,她總是用手捂着眼睛,卻又忍不住好奇透過指縫去瞧,瞧見一點點都會心裡不舒服好幾天。

“姑姑許久未見我,她來了嗎?”

“娘甚是擔心你,深怕你出了什麼事情,不過父王一直跟娘在一起,娘不方便過來。”

“沒事。”關泠脫離嬴政的懷抱,站起身來,笑道:“怎麼說,我也算是今天酒宴的主角,我們出去罷。”

宴上賓客衆多,外加呂不韋門下本來就很多食客,這場酒宴到也讓關泠吃了一驚,一一禮貌回答着前來交談問話的賓客,待到酒意濃,關泠拉着嬴政悄悄退出宴席,本是想圖個安靜,在水榭處遇上了一位灰衣先生,走近一瞧,正是昨日爲自己帶路的李斯,關泠心中一喜,拉着嬴政走過去:“先生您好,不知先生爲何一人在此,前庭酒宴正歡,先生不去嗎?”

李斯回笑:“姑娘爲何不去?”

關泠但笑不語。拉過嬴政,道“對了先生,這位是秦國的長公子嬴政。”

李斯聞言,立即跪地:“不知是長公子在此,多有冒犯,還望公子恕罪。”

關泠看向嬴政,心中感嘆,即便昔日他在趙國身着破衣衫,依舊掩不住一身與生俱來的貴氣,如今錦衣華服,裡裡外外都透着一股王者之氣,尤其是當他面對秦國的官員時,更是目光幽深敏銳,讓人歎服。

“先生請起,政有何故要怪罪先生。”

“起來吧。”見李斯不語,關泠走上前去拉了他一把,笑道:“先生寫得一手好字吧。”

“姑娘如何得知。”

關泠走回嬴政身邊,挽着他的胳膊,道:“人常說觀字識人,,可觀人猜字也未嘗不可,我見先生儒雅非凡,猜想如是。”

李斯聞言,笑道:“謝姑娘誇獎。”

關泠笑:“先生謙虛了,先生從師於荀子,荀子桃李天下,名揚七國,想必先生也是見識才學不凡,不知,先生可願做公子的老師。”

李斯望向嬴政,躬身行禮:“若能爲公子之師,實是在下的榮幸。”

嬴政看向關泠,心有詫異,卻是正色道:“先生有才,政的幸運,先生既是丞相的食客,政會向丞相請之。”

關泠作爲呂不韋女兒的身份得到公佈後,也就沒有必要留在呂府了,坐在回宮的馬車上,關泠還是有些擔憂,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不知今後還會遇到多大的麻煩。

“泠兒,你爲何要將李斯推於我做老師。”

關泠收回望向街市的目光,見嬴政眼睛一霎不霎的看着他,這樣的目光讓她很有壓力,當時只顧着這樣做了,卻沒想到後果,也沒想原因,“你不喜歡嗎,那天我去丞相府他幫了我大忙,我覺得他是個好人,恩,就是這樣。”

“是嗎?”嬴政有些不相信,“那你怎麼得知他是荀子的學生,這些我都不怎清楚。”

“這個很簡單啊,我在呂府呆了幾天嘛,聽別人說的唄!”說完關泠繼續無害的笑着,儘量表現的可愛無知單純,可她不知道,她所做的,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笑容就能掩飾過去的了,嬴政注視着她許久,最終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突然覺得,他跟不上泠兒的思想,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一場病後,她真的變了,不僅遠離了燕丹,而且愈發的聰明瞭,想到這,嬴政靜靜的望着關泠笑了笑,將她攬人懷中,不再言語。

再次透過車窗看那高高的宮牆,一切繁華熱鬧向後退去,關泠只在心中苦笑:任海闊天空天地之大,她卻沒法自由翱翔,離了那秦王宮,如今竟是自己想方設法的回來,說到底,除了嬴政和趙姬,她不知道該去找誰,該去往何處。

回到宮中,關泠便和嬴政去趙姬宮殿,走至大廳門口,卻見一身着華麗黑色秀曲紋長袍的婦人從廳內走出,關泠忙背靠大門低頭站住,不去看那人。

“你是個聰明人,在這宮中,應當知道何事可行,何語可言,勿行事乖張,亂了宮中的規矩。”聲音森冷而威嚴,關泠將頭埋的更低,溫聲回答:“謝太后指點,奴婢定會謹言慎行。”

待腳步聲走遠直至消失不見,關泠才緩緩擡起頭來望向華陽太后離去的方向,心有慼慼,如今聽她這樣說,只要自己不損了她的利益,想必她也不會隨便爲難自己了,畢竟,她要鬥智鬥勇的對象應當是呂不韋,如今秦王這般器重呂不韋,大權在握,她應當不敢有一刻的怠慢吧。

發現身邊的嬴政似乎也沒有說話,關泠擡頭看他,見他也是望着華陽太后離去的方向,面有惆悵之色。

“你怎麼了?”關泠搖了搖他的手臂輕聲問。

“祖母不喜歡我。”

聽到這句話,關泠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要大笑,可嬴政的語氣裡竟有些委屈,關泠詫異的看着他,心中頓時悲哀起來,所謂疏不間親,昔日嬴政在趙國總是像只刺蝟一樣隨時準備將靠近自己的人蟄傷,而如今,回了大秦,回了自己的國土,難道對親人也要時時防備嗎?

顯然是要的,因爲他們生在王宮,身爲王室,不可避免的爭奪,不可避免的親人間反目成仇。

此時關泠才真正覺得嬴政有孩子的一面,一直以來,他都堅強,堅忍,而此時,他會因爲祖母的不喜歡而皺眉煩惱,其實,他不也還是個孩子嗎?哎,他畢竟也還是個孩子啊!

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們是被逼迫着成長。回想着長安君府那個一樣少年老成的完美公子,莫名的悲傷又突地鋪天蓋地的襲來。

說起來,他救自己一命,而自己卻還騙了他。

嘆了嘆氣,關泠柔聲道:“不一定要每個人都喜歡你,我喜歡你,姑姑喜歡你,丞相喜歡你,衆多大臣也會隨着丞相一起喜歡你,這樣就足夠了不是嗎?”

嬴政玄色的眸子目光幽深的看着她,沉吟片刻,緩聲道:“有你,有母親,就足夠了。”

傍晚的風繞着迴廊的柱子迴轉飄來,吹起他額前的長髮,在那雙清亮幽深的玄色眸子裡,關泠又看到了初次見他時的堅忍和銳利,那眸光中,透着一股懾人的冰寒,這是他們來到秦國後關泠許久都沒有見到的神色。

改變,就是這樣來的嗎?關泠心中隱隱的擔憂,在心中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去隨意傷害一個人,因爲你永遠不知道,未來的他,會不會將你無情的踩在腳下,將曾經的傷害加倍奉還。

棋桌旁,少年輕釦着茶盞,目不轉睛的盯着棋盤。

“公子,那位姑娘沒有回趙國,她去丞相府,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做了丞相的義女,如今已隨長公子回宮了。”

少年將茶盞靠近脣邊,白色的氣體氤氳了清亮的眼眸,抿一口茶,清冽的聲音傳來:“如此,她欺騙了我?”

王雲憤憤不平,道:“是,公子,您對她這麼好,她說謊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而且一出府就直奔丞相府去的,根本就沒有回趙國的打算。“

少年揚手示意王雲安靜,慵懶道:“欺騙我的人要如何處置?”

王雲揚了揚手中的劍,朗聲道:“殺!”

少年長眸輕闔:“這麼聰明的人,殺之可惜。”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