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玄十八年四月二十六日夜子時,早已暗中投效朝廷的成都北門守將路成耀率部反正,打開北城門,放官軍與大理軍進城,是夜,守軍雖坐擁近三十萬兵力,然,驟然遇襲之下,幾無反抗之力,唯大將軍府守軍在蕭挺的指揮下,拼死力抗,只可惜兵微將寡之下,又豈能擋得住洶涌而來的官軍之攻擊,不到卯時,大將軍府已被攻破,蕭挺自裁,臨死前盡殺其妻妾子女,自此,盤踞川中百餘年的劍南遂宣告覆滅。
洪玄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燕王蕭無畏率軍與吐蕃贊普赤松德贊會戰於德陽城南,大將雷虎、暗中已降了朝廷的綿州刺史劉舜各以精兵暗襲之,大破吐蕃軍於狂野,斬獲無算,十八萬吐蕃軍進川,末了只剩三萬餘迴歸高原,餘者蕩然無存,人馬損失殆盡,國力因是大傷,短時間內已無力與大胤爭鋒矣。
接連的數場大勝下來,鎮海與劍南相繼滅亡,大理歸降,吐蕃敗北,標誌着大胤皇朝南方已定,雖說尚有諸般後續事宜要辦,但卻已與大局無關,唯收尾耳,自順平之亂後,百餘年來從未有過如此之大捷,消息一經傳揚開去,普天同慶,舉國上下一片歡呼,朝廷之威望達到了百餘年來的最高點,然則蕭無畏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這不單因是此戰中蕭無畏所部折損過大,五萬兩千餘人馬出征,能活下來的僅僅不過三萬不到,其中完好無損的不到一半,如此大的傷亡自是令蕭無畏痛心不已,更別說此戰過後,真正的煩心事可不就來了,那便是攤牌問題!
攤牌是必須的,可關鍵是如何攤的問題,黃袍加身麼?那倒是簡單而又直接,可成功的希望能有多少?那恐怕只有老天才曉得了,要知道軍隊眼下雖掌控在項王手中,可後勤供給卻是戶部該管,換句話說,就是掌握在洪玄帝的手中,如今軍中糧草緊巴得很,蕭無畏雖不清楚具體情形,可對於後勤上的供給量心裡頭多少有個數,當然了,此番滅劍南繳獲倒是甚多,可問題是川中大戰已誤了農時,來年災荒已是必然,除非項王不顧百姓死活,強行將繳獲充當軍糧,否則的話,有兵無糧草,這黃袍也着實難加得上身,可真要是這麼做了,首先就得失去民心,順帶連大義名分也得就此喪失殆盡,這仗不用打就已經輸了一多半去了。
黃袍加身好像不太玩得轉,可若是回京之後再攤牌又如何呢?不得不說,那是在找死!別的不說,沒了兵權在手,縱使項王身爲宗師級高手又能如何,左右不過是隻沒牙的老虎罷了,又豈能有資本跟洪玄帝討價還價的,真到那時,只怕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所謂的事先協議不過是個天大的笑話而已,至少蕭無畏本人是不相信洪玄帝能容忍得了功高震主的自家父子倆,尤其是在這等南方已定,朝廷已無後顧之憂的情況下,洪玄帝那老小子還不得趕緊舉起屠刀纔有鬼了。
很顯然,這牌並不好攤,更麻煩的是攤不攤還不是蕭無畏能說了算的,這一切的一切還得看項王的決定究竟如何,真要是項王那頭有所退縮,那樂子可就大了去了,鬧不好父子被人一鍋膾了,指不定連根骨頭都剩不下來,然則憂心歸憂心,蕭無畏一時半會還真沒法子,概因戰後的事宜着實太多了些,蕭無畏累死累活地忙了個三、五天,這纔算是勉強將諸般事宜擺平了去,緊趕着便領着一衆侍衛們直趨成都,打算與自家老爹好生計議一番,不說能做到心中有數,至少不能似眼下這般上下不着調兒罷。
成都作爲劍南的首府,在蕭氏祖輩百餘年的苦心經營下,着實是繁榮得緊,縱使前些日子的戰亂連連,也依舊無損於其富麗與堂皇,反倒因數十萬大軍的涌入而多了無數的商機,大街小巷上人擠人,熙熙攘攘間,幾有揮汗成雨之勢,叫賣之聲此起彼伏,好一派昌盛之景象,只不過蕭無畏此際滿腹的心思,自是無心去瀏覽這等盛況,一路急趕着便到了作爲大本營的原劍南大將軍府,着了人去通稟了一聲之後,便站在了府門外,面色雖一派輕鬆之狀,不時地與過往的將領們頷首示意,實際上內心裡卻是極爲的忐忑與緊張。
“小畏可算是來了,某家還以爲爾這就打算窩在德陽了,怎地捨得來了?”就在蕭無畏心事重重之際,隨着一陣爽朗的大笑聲響起,雷虎已大步從府門裡行了出來,一見到蕭無畏的面,便即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道。
“雷叔,父王可在?”
蕭無畏心中有事,自是不怎麼想在這人來人往的府門外多閒扯,這便笑着行了個禮,直截了當地奔向了主題。
“在,昨日還說起小畏呢,這一說可不就來了,走罷,王爺已在後堂等着了。”
雷虎貌似粗豪,實則心細過人,蕭無畏如此一說,他自是清楚話裡的潛臺詞,這便笑着一擺手,將蕭無畏讓進了府門,一路說說笑笑地直奔後堂,待得到了後堂口,雷虎並未跟進堂中,只是往邊上讓了讓,示意蕭無畏獨自進去。
“孩兒參見父王。”
蕭無畏一行進大廳,入眼便見一身便裝的項王蕭睿正端坐於正中的太師椅上,一副若有所思之狀,雙眼半睜半閉間隱有精芒在閃動,蕭無畏不敢多瞧,大步行上前去,一躬身,行禮問安道。
“嗯,來了,那就坐罷。”蕭睿微微地頷了下首,不動聲色地吭了一聲,表情淡淡地,看不出有絲毫的波動。
“謝父王。”蕭無畏飛快地瞄了自家老爹一眼,實是無法從其臉色上看出深淺,只得遜謝了一聲,走到下首的一張矮椅上端坐了下來,抖了抖袖子,斟酌着開口道:“父王,朝中可有甚新消息麼?”
“有話直說。”項王眉頭微微一皺,略帶一絲不滿地輕吭了一聲。
直說便直說,左右此事也着實拖延不得,乾脆擺明了來說也好,既然老爺子如此說了,蕭無畏自是立馬順竿便爬了上去,略一躬身道:“父王教訓得是,孩兒此來只爲一事,歸期日近,請父王安下個章程,孩兒也好照着去做,不知父王可有決斷否?”
“依爾之所見,爲父又該如何決斷呢,嗯?”蕭睿伸手點了點太師椅的靠背,饒有興致地看了蕭無畏一番,不答反問了一句道。
“……”
蕭無畏沒想到自家老爹居然將球又踢回到了自個兒的腳下,一時間竟有些子轉不過彎了,愣在了當場,而蕭睿似乎也不急,壓根兒就沒開口追問,而是穩穩地端坐着不動。
“父王明鑑,依孩兒看來,川中雖大軍雲集,其實卻不足爲峙,朝中若是由孩兒主事的話,只需數道聖旨便可成事,於平淡間風雲盡散矣。”蕭無畏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語氣帶着絲哀求的懇切地說道。
“聖旨?”蕭睿眉頭一皺,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憂慮之色,不過也沒多說些甚子,只是沉吟了一下道:“說說看。”
“是,父王,孩兒以爲此事恐可分爲兩步走,其一,川中戰事既已告平,諸州郡兵勢可不必遷延,調回原州乃理之常情耳,其二,借封賞晉升之名,將京師各營之統兵官撤換殆盡,便是孩兒也圾有可能得一州之封,不得不就蕃,似此兩步一走,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矣,父王不可不防。”蕭無畏雖想不出攤牌的好辦法,可分析起洪玄帝可能採取的移花接木之貓膩來,卻是頭頭是道,幾無破綻可尋——一旦洪玄帝如此做了,而項王若是不奉詔,那就是造反,大義名分上首先就失了分,再加上糧道又卡在洪玄帝手心裡,有兵無糧的情況下,那還不是個“死”字麼?
“唔。”任憑蕭無畏說得口乾舌燥,蕭老爺子卻依舊很是沉得住氣,除了輕吭了一聲之外,愣是沒有旁的表示,只是手捻着胸前的長鬚,老神在在地沉思着,蕭無畏自是不敢出言催促,廳堂裡立馬就此死寂了下來,氣氛壓抑得令人很有種透不過氣來之感。
“隴關副將林崇生是爾的門下?”蕭老爺子尋思了良久之後,突然問起了個八杆子打不着的問題來。
“是,主將程萬泉也能算半個。”蕭無畏雖不明白自家老爹在此時問出這麼個問題的用意何在,可還是沒敢多問,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那便好,爲父要爾辦一件事,回頭爾即刻派人給程、林二將送封信去,唔,也給你三舅那頭捎上一封好了,簡單的問候信即可,多的話就不必說了,還有,這送信的聲勢不妨造大一些好了,去辦罷。”蕭老爺子沒有多的解釋,直截了當地下了道聽起來奇怪無比的命令,登時便弄得蕭無畏半晌回不過神來,愣是搞不清楚這與攤不攤牌能有啥瓜葛的。
“父王……”蕭無畏口張了張,似欲問個明白,可一見自家老爺子的眉頭皺巴了起來,不得不緊趕着應答了一聲,自去辦理相關事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