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郁,漆黑一片,刀光劍雨中,小舟的動作快的好似閃電一般。
“誰要你來的?”
方子晏肩頭鮮血淋漓,面色青白,看着突然間從天而降的宋小舟,一雙眼睛卻仍舊冷厲如刀,冷然說道:“滾!我用不着你!”
小舟架飛一隻利劍,恨得牙根癢癢,一腳踹飛一名黑衣刺客的同時還不忘回頭狠狠的瞪他一眼。
“宋小舟!這不關你的事,你馬上給我滾!”
砰!
一記老拳突然揍在方子晏的鼻樑上,全神戒備着方子晏頓時慘呼一聲,怒道:“你他媽的有毛病啊?”
“你纔有毛病!”
小舟罵道:“你再敢唧唧歪歪,我就替他們先弄死你!”
兩人一邊罵一邊撒腿狂奔,小舟剛剛突然偷襲,使得刺客們的包圍圈大亂,兩人本就是武藝高強的人,趁着夜色出逃,自然事半功倍。
腳步聲在身後緊追不捨,兩人在樹叢間奔騰跳躍,猶如兩隻靈巧的猿猴。小舟環目一掃,只見四周林木全是火炬的光芒,也不知對方還有多少敵人埋伏,好在對方的樣子似乎是沒有弓弩,不然的話插翅也難飛。
林間死寂,只有腳步聲不斷傳來,沒有人發出一聲喊,可是卻讓氣氛更加肅殺詭異。
看來李錚是真的存了殺心。
小舟眉心緊鎖,狂奔間仍不忘繼續尋找生路。忽見左前方五百步之外有一處高坡,隱約還能聽到嘩嘩的水花聲。小舟心下一喜,轉頭看方子晏,顯然他也已經發現了逃生之處,兩人頓時默契的向着高坡狂奔而去。
身後的敵人也不知是不是力氣不濟,漸漸的落在後面。
然而就在兩人馬上就要奔上高坡的時候,小舟心中卻陡然升起一絲警覺,就在此時,兩隻利箭幾乎是擦着兩人的脖頸瞬息而過,寒芒閃現,猶如嗜血的狼牙。
密密麻麻的黑衣刺客,緩緩自高坡上的樹叢中走出來,手中弩弓遙遙指着兩人!
小舟的心底頓時生出一絲無以爲繼的無力感,這樣縝密的包圍,懸殊的實力對比,逃跑已經成了一種奢望。一時之間,她心裡突然不無陰暗的在想,早知如此,幹嘛要回來巴巴的爲那個白癡送死?
方子晏面色陰沉,上前一步,將她擋在後面,沉聲說道:“你要殺的人是我,與她無關,放她走。”
小舟眉梢一挑,冷冷說道:“白癡,逞英雄上癮了嗎?”
身後的刺客潮水般的圍了上來,死寂的林子猶如野獸猙獰的利齒,泛着寒徹徹的殺意。風聲頓起,戰刀冷然迎上,方子晏回身劈在那人的肩上,另一手一把震開小舟,回頭怒道:“快走!”
小舟眉心緊鎖,身子騰空躍起,和黑衣刺客戰在一處。方子晏見了大怒,一劍將那人劈退,沉聲說道:“聽到沒有?我叫你滾!”
小舟被他罵了一路,也是怒了,扯着嗓子喊道:“我喜歡呆在這,礙你什麼事?”
“你再不滾我就砍了你!”
“你放馬過來試試!”
兩人一邊怒罵,一邊和周圍的人拼殺,鮮血飛濺,刀光閃爍,在漆黑的林子裡划起一片妖豔的紅芒。
“主人!”
一名黑衣人頭領回過頭來,跪在他的面前,蒼茫的天際被烏雲掩蓋,月光在極遠處的一片天幕上,也即將陷入重雲之中。他站在高坡上,身旁樹影婆娑,望着那個被殺戮圍困的身影漸漸遠去,手指泛白,目光如同深沉的海水。
“主子,下令吧,等了這麼多年,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部下的聲音如同鏗鏘的金石,利箭泛着嗜血的寒芒,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能將前面一切阻擋着他前行的絆腳石全部除掉。
然而,他卻猶豫了。
小舟和那人肩並肩的站在一起,四面八方的刀鋒像是重重海浪,將他們緊緊的包圍起來,一旦放箭,那結果,是他不想承受的。
“主人!他們要衝出去了!”
“主人,西南方有動靜,好像有人下來了!”
“主人?”
他凌然轉過身去,黑色的披風在身後獵獵翻飛,低沉的聲音如同破冰而出的利箭,牢牢的釘在那個漆黑的夜色之中。
“放棄行動。”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他放棄了什麼,蒼鷹張開翅膀,在上空發出淒厲的長嘯。黑暗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只是一瞬間,他就親手捏斷了自己前方的生路。
勝負往往只在一念之間,他一直以爲自己從不怕失去,所以便擁有這世間最強大的心臟。可是這一刻他突然發現,原來他之所以不怕失去,只是因爲他從來就沒有得到擁有過。而如今,只是一點點的溫情,就足以讓他下不了手。
腳步沉重如山川,他一步步遠去,他知道,這盤博弈的大棋,他已然失去了操盤的資格。
“他們走了?”
方子晏皺着眉,似乎頗有些不可置信。小舟坐在一旁,正在包紮手臂上的傷口,沉聲說道:“方子晏,你今日欠我一個人情。”
“你想要什麼?”
“一句承諾。”
小舟揚起眉來:“今日的事,你不得再追究。”
方子晏聞言冷冷的看着她:“辦不到。”
“喂!你過了河就拆橋!”
方子晏冷笑道:“那又怎麼樣?”
小舟冷哼一聲:“你信不信我現在照樣能殺了你。”
“你對他倒是情深意重。”
小舟仰起頭來,目光皎皎的看着他:“我和李錚只是朋友。”
“李錚?”
方子晏略略揚眉,隨即問道:“你以爲是李錚?”
小舟心下一愣,正想說話,忽聽馬蹄聲已然近了,頓時一驚,還以爲是黑衣人去而復返,猛然跳起身來。就在這時,只聽遠處有人叫道:“少主!”
莊浩策馬奔了過來,身後帶着大批人馬,兩側衛兵閃避到一旁,一個披着白色披風的人緩緩策馬上前,跳下馬背,來到方子晏面前,淡淡說道:“橋斷了,我們來遲了。”
方子晏頗有些幸災樂禍的看着小舟,突然笑道:“你擔心的人來了。”
小舟一時間整個人愣在原地,李錚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剛纔的那些人不是他的人馬?
“是不是你做的?” щшш¸ttκā n¸¢ O
空氣裡是死水一樣的靜,周遭的一切像是被寒冬臘月凍成了冰,李錚靜靜的看着她,蒼白的面頰越發襯得一雙眼睛漆黑如墨。他輕輕皺眉,似乎在思考着她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看了看方子晏,又看了看小舟,過了好一會,好似終於明白了她在說什麼,緩緩的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是。”
夜色流觴,黎明前的寒意這樣猝不及防的襲了上來,小舟微微皺緊了眉,繼續問道:“可是晏狄?”
李錚繼續搖頭:“不是。”
“那……可是淳于烈?”
“不是。”
涼風從窗子緩緩的透進,絲絲的涼意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死死的紮在心口,麻木的感覺蔓延全身,讓她察覺不到疼痛,有一絲驚慌襲上心頭,聲音卻因此而更加平穩,隱隱帶着一絲不願面對事實的低沉:“是誰?”
李錚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望着她,仍舊是他那一貫平靜的模樣,可是卻讓小舟覺得冷的沁透了心臟。兩側的樹影猙獰起伏,如同一頭苟延殘喘的巨獸,僵硬的伏在那裡,格外給人一種無法喘息的感覺。
小舟緩緩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知道了。”
她起身下了馬車,向着一匹馬就走去,李錚卻突然伸臂攔住了她,沉聲說道:“你要去哪?”
小舟一把揮開他的手臂:“與你無關。”
利落的跳上馬背,馬兒厚實的背脊一時間好似與她骨血相連,背心一忽忽的發冷,月光白暈暈的,似一口猙獰的利齒。小舟抿緊了脣角,催馬便行,橫叉裡卻陡然伸過一隻修長的手來,定定的抓住了馬繮,指骨清奇,並不顯得如何用力,可是馬兒卻低低嘶鳴了一聲,再也無法前行。
小舟眉心緊蹙,冷冷的說道:“你放開。”
李錚仰起頭來,雙目如深沉的海子,素來淡漠的眼神一時間好似被冰層覆蓋,隱含銳利的刀鋒之氣。小舟與他冷冷對視,額角蒼青泛白,嘴脣毫無血色,唯有一雙眸子寒若雪峰,讓人骨脊冰涼。
“我說過了,這與你無關。”
李錚的手指修長,扯住馬繮,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整個人如同霜封冰凍,四周都是鎧甲寒光,越發顯得他清俊挺拔,如巍巍月芒中的一峰霜雪。夜風甚大,吹起他背後寬大的披風,他仰着頭,看着她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龐,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我不許你去。”
話音剛落,李錚驀然拔劍,迅如電閃,快如雷鳴。一時間衆人只看到一道白光閃過,猙獰的悲鳴聲頓時響起,血線沖天,劃下一道迤邐絢爛的血芒,戰馬哀嚎,脖頸碎裂,已然倒在地上。
小舟面色一變,身軀飄然落下,然後腳尖還沒落地,後頸一痛,腳下頓時變得虛浮,眼前光影浮動,漸淪黑暗。昏迷前只見李錚已然張開雙臂,將昏迷的自己攬入懷中,昏鴉撲扇着翅膀撲棱棱的飛過天際,他的眼睛如同陷入永夜的湖水,摻雜着碎心的波光與深沉,霧靄般的聲音輕飄飄的傳入她的耳中:
“來不及了。”
驀然間,小舟只覺得心下針刺般的一陣疼痛,那日千丈樓臨水的閣樓上,有個人張開雙臂擁住了她的腰,在她的耳邊低聲的說了一句話。那時大雪初晴,天地遼闊,她以爲風暴即將到來,自己等人皆可隔岸觀火作壁上觀,卻不知火苗早已燒到了自己的衣角,灼熱的熱氣像是纏綿的熔岩,從那座腐朽壓抑的宮門蔓延過來,誰也逃不脫。
她的嘴脣抿成了一條線,暈眩襲來,終究將她的神智擊的粉碎。
黑夜如迤邐的暗色幕簾,李錚抱着小舟,仰頭見一羣夜宿的魅婀鳥刮過半空,翅膀寬大,向着皇宮的方向蜿蜒而去。
“是他嗎?”
身後傳來了方子晏低聲的詢問:“安霽侯打算怎樣做?”
李錚沒有回答,將披風蓋在小舟的身上,抱着她徑直離去。厚實的雪被他踩在腳下,發出一陣陣咯吱咯吱的聲響,夜風中他蒼青色的穿雲袍被揚起一段雪白的袍角,紋飾的銀線在月光下閃着雪亮的寒芒。天幕成灰,王朝更迭,歷代權利的輪換都要用億萬無辜的鮮血來浸泡那座巍峨的宮廷,他早已習慣。
醒來之後,小舟就很安靜,一直留在李錚的府中,細細的調養着身子,不過幾天的功夫,幾處傷口就已經轉好,臉上也漸漸恢復了光彩。李錚是個喜靜的人,平日總是留在府中看書品茶,偶爾有幾名養爲門客的文人在府上弄蕭烹茶,他也會坐在一旁,只是話說的極少,更妄論議政。
方子晏平安歸來之後,瀚陽一黨就正式對西陵下了戰書,三月初二晚上的那一場戰禍,蔓延了天逐城大半個城池。小舟倚在窗前,看着極南處的火光映紅了半面天空,各派系的士兵們穿着沉重的鐵甲,腳步如山,呼嘯着捲過這座古老的城池。廝殺聲如同海浪,一波一波的穿過厚重的城牆,向世人昭著着這場醞釀了十幾年的兵戈戰禍。
都已是摩拳擦掌了這麼多年,也都已是虎視眈眈了這麼多年,恩怨糾葛,早就已經沒有了調和的餘地。剩下的唯一一條出路,便是刀鋒所向,拼出一個勝負輸贏。
然而不同於別人的憂心忡忡,小舟卻早已在心裡清楚的知道這是一場勝負已定的戰役,李九青能將方子晏隱藏這麼多年而不爲人知,可知在西陵一黨中早有深深的埋下了無數根釘子。這是致命的王牌,一旦出手,便是風雷明火,無人能擋。
這一場政變整整持續了五日,當第六天清晨的太陽升出高高的城門的時候,瀚陽李珂帶着大軍率先來到了天逐城外,而此時西陵蘇水鏡的人馬還在千里之外的洪關道被尚野蘇秀行拖着。所以,當原本隸屬西陵派系的衛青寧打開東城大門,隨杜明南一起將李珂放進天逐城的時候,整個天逐的百姓都清楚的知道了這場動亂的最終結果。
權傾朝野二十年後,烈武侯淳于烈終於要從大華這盤政治棋局中退場了。
這一場政變,由安霽侯李九青操盤,在瀚陽李樑、李珂、李牧青、李闐淵,尚野蘇秀行、關忌,還有李九青之子李恪等人的協助下,將烈武侯派系狠狠的打壓下去。而令人驚訝的還是最後關頭杜明南的倒戈,徹底的將淳于烈送上了絕命的懸崖。
二十年宦海沉浮,盡化作浮生滂沱一夢。淳于烈這座壓在大華皇室頭頂多年的龐然大物,終於在這個新年的年初轟轟烈烈的倒了下去。
三月初十,李九青和杜明南一起在朝會上遞交了淳于烈從政以來的八十條罪狀,滿朝文武競相進諫,要求皇帝嚴懲叛逆。夏均帝當堂將案宗交給大司局評斷,而此時的大司局主審官已經不再是曹夢秋,而是李九青的長子李恪了。
三月十三,大司局司長李恪親自過堂,定下淳于烈一百二十七條罪狀,其中包含謀逆、篡位、叛國、通敵、貪污、瀆職、殺人等諸多大罪,無一不是死罪。案子上交給刑訟司,由因爲帶兵進京平亂而剛剛被破格提升的刑訟司司長李珂定審。消息一發出,滿朝文武精神大振,百姓們歡呼雀躍,民間一片歡騰。
三月十五,在李九青、杜明南、李樑、蘇秀行等人的帶領下,滿朝文武再次上表,請求夏均帝遵循先帝遺詔,歸政於皇太子夏諸嬰。夏均帝從善如流,及時定下將於三月二十日,前往祖廟祭祖,即時將歸政皇儲,告慰列位先皇。
三月二十日,皇天祖廟前,夏均帝當着列位先皇的牌位,摘下皇冠,連同玉璽虎符,一同放在了夏諸嬰的面前。然後帶着滿朝文武,一同跪拜在夏諸嬰的面前,高呼我王萬歲。
寒風凌烈中,蟄伏了多年的皇太子眉眼凌厲,眼鋒轉眸間已是一代睿智明君的風範。
大典上雍容莊嚴,文武百官們偶爾擡眸,看着這位全然陌生的皇太子,不得不爲李九青那瞞天過海十七年的手段而感到震驚。想起那天在濃煙翻滾的大殿上,李九青指着正牌皇太子背脊上那因爲皇家特殊秘藥而顯現而出的五爪黑龍,溫和的笑對淳于烈猙獰的嘶吼,就感到一陣戰慄的心寒。
溫潤蟄伏二十年,細密的編織了這一張潑天巨網,一朝而動,便是雷霆怒海,無人能與爭鋒。這位安霽侯的手段,遠不是旁人能及。
隨後,便是一連串的功過賞罰,有功的升官發財,有過的砍頭流放。天逐王域一派繁華錦繡,金碧輝煌之下的,卻是濃濃的死氣和獵獵的屍灰。
李錚並未參加這場政變,甚至在政變當日,他還被李府的下人名爲保護,實則軟禁在府內。小舟並不知道這其中出了什麼問題,是因爲李錚和他父親政見不合,還是李恪的回京導致他的暫時失勢?不過這些,畢竟和她沒太大的關係。
那幾日濃煙滾滾的廝殺聲中,小舟和李錚各自安靜的過自己的日子,偶爾一起吃一頓飯,耳邊充滿了府外的喊殺,他們卻能安之若素充耳不聞。日子如綢緞般緩緩展開,轉眼間已是四月,尚野的鹽市也因爲大華的這場動亂而暫且擱置,海鹽缺失,則從內陸的慎、滇、閩、貢等地供應一些井鹽湖鹽,可是鹽市還是被西南鹽商們一再擡高,連帶着市場上的物價都有大規模的漲幅。
寒冬已過,春回大地,璀璨的花朵輕飄飄的落在地上,灑下一地華麗的胭脂。院子中央種着一棵桃樹,午後的風也帶着幾絲春眠的懶洋,小舟伏在紅木窗上,望着天邊纏綿的雲絲,絢爛如金紙的落日,只覺得日子太長,長的讓心都變得有幾分蒼老。
院門咯吱一聲,打破了這一院的安靜,小舟擡起頭來,眼角被落日的餘暉映照着,越發顯得眼如琥珀,眉若柳枝。
霞光如四月明澈的湖水,瑞獸薰爐中騰起嫋嫋的青煙,上好的沉水檀香縈繞在鼻息間,混合着外面的桃花香氣,薰得人眼皮發軟。李錚穿着一身湛藍色的瑞雲華服,外面披着月白蒼青紋的緞面披風,站在漫天花雨之中,擡首之間,風帽滑落,露出他一雙明澈淡靜的眼睛。
“出去走走吧。”
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發出了這樣的邀請。小舟卻沒有半點驚慌,好似準備了許久一般,披上一件素白的斗篷,就隨李錚出了門。
馬車裡有些沉悶,黃昏的太陽遙遙的掛在天際,散發着溫暖的餘溫,照進這狹窄的空間內。李錚並未看書,只是靜靜的靠坐軟墊上,閉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麼。小舟則掀開車簾,望着外面那寬闊的街道,忙碌的人羣,熱鬧的集市,來往的商旅。
一切如常,天逐城仍舊是大華第一重城,繁華錦繡,熱鬧非凡,行人往來不絕,商賈猶若流水,車水馬龍,一派崢嶸。只是那巍峨的宮宇,拱起的塔尖,還有着煙燻的黑痕,角落的街石上還有刀劍砍過的痕跡,樹木的青皮上,偶爾還能看到凝固了的暗紅。
再過幾天,就是淳于烈一黨引頸受誅的日子了,這位從政二十餘年,鬥敗過叛黨曹氏,誅殺過閩浙亂民,和三越、青疆、粵貢、丹羯都開過戰,在國之危急的時候保下過大華基業的傳承,卻也在皇室凋零之時,玩弄權術結黨營私,有功有過的三朝權臣,終於要血濺刑臺,一死百了了。
無所謂對錯是非,只不過是成王敗寇,李九青未必比淳于烈忠君愛國,夏諸嬰也未必就比夏均帝、夏璟更適合當這個皇帝。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就是這樣,優勝劣汰適者生存,只容成功者站在高處長笑,不容失敗者於地底低喘。
風吹過樹叢聲響沙沙,好似有無數的雨滴落下,一路兜兜轉轉,進了一處寬闊的庭院,立時有人上前來接應。隨着引路人走了半個園子,從一處不起眼的側門出來,又上了一輛馬車。如此折騰了足有兩個時辰,進了四個宅子,換了五輛馬車,纔算是出了城。
李錚喝了口茶,解釋道:“時局動盪,爲防萬一。”
小舟點頭表示理解,城外的積雪已經融化,不過短短一個月,卻有無限的生機從地底鑽了出來,肆意的招展着它們柔嫩蒼青的枝葉。馬蹄如雪,碧草連天,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令人心曠神怡的綠意。一處庭院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視野之中,綠意盎然,疏疏朗朗,飛泉碧水佳木林秀,斗拱朱檐石橋樓宇,錯落林立,高矮不一,掩映在重重花海之間,一汪碧湖沉靜於前,兩岸垂柳於地,千萬絲絛隨風搖擺,郁郁青青的水汽迎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
李錚說道:“這是候府在外的一處別院,很少有外人知道。”
小舟轉首道:“多謝你了。”
李錚看着她道:“這是我答應你的,你不必謝我。”
“應該謝。”小舟輕輕一笑:“你救了我一命。”
“就算我不阻攔你,你也不會去的。”
李錚提起茶壺,撿了幾顆白菊花放在茶杯裡,熱水衝進去,乾癟的花瓣一顆顆的飽滿起來,猶如瞬間綻放的絕美笑顏。
“木已成舟,任何衝動只是自掘墳墓罷了,以你的聰慧,可以一時衝動,不會一直沉迷。”
小舟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冷靜。”
“是嗎?”
李錚輕笑,夕陽漸漸沉入地平線之下,隱約聽得到遠遠的城門處傳來關門的長號聲,那麼悠遠綿長,驚起一羣漆黑的鳥兒迎着混紅的暮色飛去,看起來有幾絲壓抑着的低沉。
繞過碧湖,來到一扇爬滿了藤蔓的門扉前,守門的侍衛配着戰刀,指節上都是常年殺罰於戰場上遺留的繭子和傷痕,渾身上下都透出掩飾不住的殺罰之氣。見了李錚,他們冷硬的行了一禮,隨後打開了院門,李錚留下隨從,帶着小舟就進了門。
園子內一片清幽,到處都是鬱鬱蔥蔥的林木,讓人一時間誤以爲是妄入了蒼翠的深山,石子鋪就的小路還殘留着庭院間微涼的潮氣,李錚帶着她穿過了幾個雅緻的園子,在一處庭院前停住了腳步,道:“我就送你到這吧。”
小舟點頭,李錚舉步便離去,他身上的那股瑞腦香氣如同絲絲蠶絲,隨着風一點一點的縈繞在鼻息間。小舟望着他漸漸離去的背影,終究回過頭來,緩緩的推開了面前的那扇木門。
幽徑曲折,亭臺環繞,挺拔的梧桐之下,夏諸嬰低着頭在專注的看着一卷書卷,安靜隔世的猶若弱水上浮起的白蓮。側臉溫潤,泛着有若玉石一般的淡淡餘暉,嘴角輕柔舒緩,眼波也是柔和無波。他看起來那麼自在,那麼淡然,好似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全然沒有一點失敗者的沮喪和頹唐。
鞋踏在石子的小路上,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他聞聲擡起頭來,轉頭看向她,嘴角輕輕一笑道:“你來了。”
他的表情那麼自然,好似在等前來下棋烹茶的故友一般,連帶着讓小舟心境下的那絲悲涼也緩緩的壓抑了下去。她微微一笑,點頭道:“來了。”
走到他的身邊,然後挨着他徑直坐下來,笑着說:“最近還好嗎?”
他點頭道:“還好。”
是啊,還好,木已成舟,大廈已傾,命在旦夕,一無所有,還好,的確是還好。
“第一次見你穿女裝。”
“好看吧,我弄了一整天。”小舟笑眯眯的說,她今天穿了一件湖綠色的葉文長裙,齊腰的長髮用一隻玲瓏點翠珠玉鬆鬆的挽在一側,一隻瑩白的玉簪子插在其間,越發襯得人明眸流轉,膚如凝脂。
“恩,”他點頭笑道:“很好看。”
暮色漸濃,遠處傳來淡淡荷香,小舟坐在他身邊,歪着頭說道:“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他發出一聲輕笑,轉頭問道:“李錚告訴你了?”
“不是,”小舟搖頭:“在崖底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他默默的點頭,說道:“我沒有名字。”
小舟眉梢一挑,就聽他靜靜說道:“我七歲進宮,醒來時以前的事已經全不記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不知道家在哪,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活着的親人。”
他一邊說着,一邊盯着小舟看,見她眉心輕蹙,就伸出手來,修長的手指按住她的眉頭,輕笑着說道:“只是一些往事罷了,你不必爲我傷心,這個世道就是如此艱難,多少人生來便缺衣少吃,家破人亡,死於流離的戰火瘟疫之中。我能僥倖活下來,並且錦衣玉食的得享這本不該屬於我的至極尊榮,已是上天沒有薄待於我。爲姓名回憶而傷懷,只是富貴人才有的權利,於我來說,能活着就已經很好了。”
小舟低着頭,嘴角劃過一絲淡若雲霧般的微笑,輕聲道:“是嗎?那你爲何還要出手呢?”
他笑道:“自然是爲了活着。”
他像是看待一個小孩子一般,輕輕撫着小舟的頭:“人便是如此,餓肚子的時候覺得有個饅頭就已經是很好了,有了饅頭卻又想吃肉,吃飽了肉又想若是天天都有肉吃那就更好了,總是沒有滿足的時候。”
小舟突然擡起頭來,目光已然帶了一絲銳利,死死的盯着他說:“那你那日,爲何不殺了他?”
暮色的昏黃好似突然間從這世界消失,夜色昏暗,明月皎皎,少女的容顏像那漲潮的海水,昏暗的光從她的眼神中流瀉而出,灑在這片寂靜的園子內。她看着他,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你只差一步了,爲何不狠下心來,若是他死了,李九青就只能繼續與你合作,你何至於有今日?”
涼風如玉,吹起了小舟鬢角的碎髮,他望着她,一時間有些惘然,突然間嘴角輕笑,揉着太陽穴道:“是呀,你說得對,我當時犯了傻,這會想想,也覺得有些後悔。”
小舟咬住嘴脣,別過頭去,眼底有些澀澀的酸楚。一隻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將她的身體推離,他的聲音如同在遙不可及的彼岸,隔得那樣遠:“這與你無關。”
一滴溼意突然打在他的手背上,小舟扭過頭,一把擦去了臉上的淚痕,站起身來說道:“這當然與我無關,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他點頭:“是,是我自己的選擇。”
小舟回過頭來,狠狠的盯着他,冷冷的說道:“所以說你此刻坐在這裡是咎由自取,如果換了是我,不管前面站的是什麼人,只要有人威脅到我,我就會毫不猶豫的將他們全都殺了。”
她說的這般氣勢洶洶,活像眼前真的站了一羣想要將她置於死地的敵人一樣。男子惘然笑了,點頭道:“那很好,那你以後一定會生活的很好,不會被別人欺負。”
小舟咬着脣,眼睛紅紅的,她默默的站了一會,他淡漠的表情好似將兩個人的距離拉的好遠好遠,就像是面對着一個陌生人,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轉身便跑了出去。
月光清冷,和暖的風吹的輕薄的衣衫微微隆起,眼見小舟已然遠去,身影隱沒在重重樓閣花樹之後,再也看不見了,他一直繃直的身體陡然彎下來,沉重的咳嗽聲如同破碎的風箱,一連串的響起。好似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也被人拔了去,濃濃的都是沉重的無力,喉間腥熱,嘴脣殷紅,袍袖寬大,輕輕拂過石臺,青灰揚起,模糊了他的臉孔。
他靠在梧桐的樹幹上,仰着頭看着一顆一顆明亮起來的星子,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往事。從睜開眼睛開始,他就已經失去了自己,不知家在何處,不知誰是親人,他只認得安霽侯。侯爺說,你要學習詩書禮樂,學習宮廷規矩,於是他就學了。侯爺說你要保護儲君,進宮去冒充太子,於是他就去了。
他那時還那麼小,哪裡知道什麼是忠君愛國,什麼是捨己爲人。他只是那麼崇拜侯爺,全心全意的信任着這個自己一睜開眼睛就見到的第一個人。所以無論他說什麼,他都乖乖的去做,那個時候的他常和李恪玩在一起,李恪有的東西他都有,李恪沒有的他也有,李恪常說:或許我們倆是兄弟,你是父親在外的私生子,不然父親爲何待你這樣好?
他聽了很開心,心裡怯怯的想,或許,侯爺真的是自己的父親。
直到有一次,他在宮裡捱了打,痛極之下發火還手,那些皇宮裡長大的小太保們如何是他的對手,烈紅鸞被他嚇的呆住了,坐在地上咧着嘴直哭。烈家的伴讀跑去找夏璟,夏璟知道後帶着武局的摔跤小校尉,氣勢洶洶的來打他。他們人太多,他很聰明的拔腿就跑,他跑的極快,一直跑到了崇明殿外才被人抓住。那時正好趕上朝會結束,他被人按在地上,遠遠的看到了殿門大開,安霽侯一身官袍的走出來,他心下大喜,張嘴大聲叫了起來。他也聽到了,停住身子,站在一株梧桐樹下靜靜的望着他。
侯爺的目光那麼平靜,仍舊是他一貫的樣子,好似天塌下來都不能影響分毫。這本是他一直以來那麼崇拜那麼信任的眼神,可是那一刻卻讓他覺得透骨的寒冷,因爲他只是一直站在那,沒有說話,沒有動,更沒有呵斥那羣欺負他的少年,只是靜靜的看着他。看他被人重拳相向,看着他被人按着,恥辱的從那些人的胯下而過。
記憶裡的畫面早已失去了色彩,變成了一片凌亂的蒼白。那天下午,陽光刺目,太陽着了大火,宮殿的地磚熱的好像要燒起來,小小的孩子滿臉青紫,被人按在地上,眼淚落在塵埃裡,卻轉瞬就被曬得變成了水汽。他費力的從人影拳頭中望出去,望着那個穿着蒼青色朝服,沉靜平和的身影,心底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和蒼茫。
他想,或許,如果今天在這裡的人是李恪,他是不會不管的。
孩子的智慧總是遲鈍的,可是一顆心卻很敏感。他用了幾年的時間都未曾想明白的事,卻在那一瞬間就明白了。夏璟那羣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散去了,他卻仍舊趴在地上,眼睛青腫,嘴脣開裂,滿身都是泥土和灰塵,太監宮女們都離的遠遠的,不敢靠近。夜色漸漸沉下來,頭頂有鳥兒撲扇着寬大的翅膀飛過宮殿樓宇,連風聽起來都是那麼的自由。
他緩緩爬起來,周圍沒有一個人,夜那麼深,他獨自一人行走在寂寞的樓宇之中,夜風太大,吹散了他的頭髮,他冷的想哭,迷迷糊糊的似乎忘記了回宮的路,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如同一隻猙獰的巨獸,將他的一生都囚禁在裡面,天上星子閃爍,應和着別的宮裡的絲竹管樂,風吹起地上的塵埃,好似要將他掩埋起來。
從那一天起,他似乎就忘記了如何去信任,直到她的出現,
或許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他的一生是已然落子的棋盤,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可以預見未來的生死榮枯。他於黑暗的漩渦中掙扎半生,將那些他期盼了那麼久的東西一一踩在腳下,小心翼翼,步步爲營,讓隱藏在每個夢魘中的仇恨吞噬掉所有的善良和軟弱,強迫自己在困頓的泥淖中站的筆直。用信念、尊嚴、乃至自由,混合着散發着惡臭的鮮血,來鋪墊出那條通往至尊王位的道路。
然而在最後一刻,他卻退卻了,他停在了自己一手建立的通途上,距離成功僅僅是一步之遙。那一天,他站在漆黑的天幕之下,望着那個他痛恨了半生,仇視了半生,同樣也禁錮了他半生的男人,眼底的光芒一點一點的渙散,終究失去了揮刀而下的勇氣。只因爲在那個人之前,還站着一個倔強的影子。
他並沒有信仰,儘管終日沉浸在焚香梵唱之中,卻仍舊不相信那個虛無縹緲的神能夠給他以救贖。可是那一刻,他卻突然間相信了什麼,心臟像是被一支利劍刺中,有清新的風吹進來,讓他倉促間似乎見到了生命中的第一縷陽光。或許,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劫數,他這一生都在步步爲營中按照既定的目標緩緩前行,唯有那麼一次的意外。就是那天下午,氣喘吁吁的少女靈巧的跳上牆,臉頰通紅,眼睛明亮,對着他拱手求饒,像是一隻可愛的貓兒。
那天的陽光太刺眼,只是一瞬間,便將他的理智高牆徹底穿透了。
沒有人知道他這些年來承受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他這些年來忍耐了什麼,所以也沒有人會明白他那一刻放棄了什麼。
是權力,是尊嚴,是仇恨,還有他從未擁有過,卻又在一直憧憬着的自由。
頃刻間,變成指尖的流水,匆匆而去了。
他惘然輕笑,政變第二日,淳于烈帶兵殺進宮中,逼他簽訂自絕書,聲稱永不染指皇位,並逼他服食了毒藥。那時候,宮殿左右都隱藏着安霽侯的人馬,可是沒有人說話,這是當然的,沒有人願意爲一個冒牌的太子出頭,他的死,正好可以昭示淳于烈的狼子野心,只要事後那個人站出來,這天下就依舊是姓夏的。而他,一介賤民,血統低下,便是死上千次萬次,也是無人問津。
嘴角的黑血再次溢出,白色的袍子緩緩浸入鮮血,如同一匹瑰麗的玫紅錦緞,他的呼吸也變得沉重了起來。
要死了嗎?
他在心底無聲的低笑,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嗎?
“真累。”
花樹搖曳,落英繽紛,他靠在樹幹上,嘴角舒緩,月色翩翩的落在他的臉上,明明是個年輕人,可是眼角竟已是紋路深深。原來人的年紀真的會騙人,鬢角華髮未生,他的心卻已是那麼老了。
“砰!”
就在這時,院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他詫異的睜眼看去,卻是小舟提着礙事的裙襬滿臉通紅的跑回來,乍一看到他的樣子,也是一驚,可是轉瞬,她的眼睛就好似要噴出火來,紅着眼圈指着他大罵道:“你個混蛋!你個二百五!你個王八蛋!你想讓我欠你人情,你想讓我一輩子都不好過!”
他失笑的看着她,一時間有些猝不及防,連臉上的落寞都來不及收斂,就這樣在最狼狽的時刻被她逮個正着。他伸手想去擦掉嘴角的殷紅,可是卻怎麼也擦不淨,只得無奈的笑道:“是,是我不好。”
院內靜極了,只聽到青蟬在樹上喋喋不休,小舟握着拳頭,月光照在身上,有着森森的涼意緩緩滲透,她倔強的挺直背脊,眼圈雖紅,卻固執的不讓眼淚流出來。有一絲瘋狂的炙熱從她的肌膚下涌出,好似大火一般灼燒掉了這個靜謐的夜。她身上沒帶武器,左右看去,發現花圃間插着一隻長長的花鋤,她幾步跑過去抓起來,回身冷冷的說道:“我這個人認金認銀認錢,卻偏不認命,我現在就和你一起殺出去,看看誰能攔下我來?”
他苦笑着搖了搖頭:“你是想讓我現在就死掉嗎?”
小舟眼睛通紅,見他神情雖然依舊淡漠,可是眼眸中已經存了決絕的死志,頓時感到一陣無力迴天的無奈。心底的鬱結之氣猶如海水,一絲絲的蔓延上來,她一把扔掉花鋤,終於任由眼淚滾落,靜靜的望着他,低聲道:“我該怎麼辦?”
他溫和一笑,遠遠的向她伸出手來,小舟眼底一熱,幾步走過來,握住他消瘦的手指,輕聲道:“你爲何早不告訴我?”
“這件事,本就不該將你捲入其中。你雖然聰明,但是終究不能以一人一家之力對抗一國。”
他靜靜的喘息,眸色宛若香灰,道:“小舟,離開這之後,要聽從李錚的安排,離開天逐,離的遠遠的,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了。”
小舟低着頭,手指異常的冰冷,只聽他突然笑着問:“對了,上次分別時,你說下次見面要給我一個驚喜的。”
月影婆娑,似矇昧的珠光流瀉了一地,她心頭的苦澀越發難嚥。
驚喜?
當時的她以爲他便是當年相識的夏諸嬰,原本想着大局定下之後,與他相認。可是如今,事態已經更迭到今天這個地步,又何來驚喜?
她擡起頭,勉強笑了笑,扯了扯身上的裙子,說道:“這不是驚喜嗎?”
他微微一愣,隨即似乎了悟了什麼,也不追問,只是笑道:“是很驚喜。”
草木稀疏的氣味悄悄的彌散而起,古樹的影子如同猙獰的鴆,一忽一忽的晃過地面。他握緊了小舟的手,招呼她道:“陪我坐坐。”
小舟坐在他的身邊,他扳過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深夜的蟲鳴聲顯得孤寂清冷,遠遠近近的叫嚷着,隔壁院子的桃花飄落下來,順着水流流進了這座庭院,芬芳的香氣如同騰起的白霧,彌散在安靜的空氣中。他們靠在梧桐上,靜靜的依偎在一起,遠處燈火輝煌,城樓林立,錦繡繁華皆在金碧輝煌的宮宇之中,凌厲的刀鋒透過世人光怪陸離的眼眸,刺在那些無可奈何的軟肋上。
小舟抿緊的脣角,手指像是浸入萬丈寒潭之下,他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靜靜的說:“小舟,我還沒有過名字,你幫我取一個好嗎?”
心頭有茫然未知的恐懼突然襲來,只覺的大地蒼茫,心如浮舟,顛簸在風口浪尖。她轉過頭去,眼睛酸澀的難受,心裡突突的跳着,咬着嘴脣,低聲的說:“我學問不好。”
他的手臂微微一抖,可是僅僅只是一下,就停了下來。
“哦。”
他點頭道:“那你就回去好好翻翻典籍,下次來的時候再告訴我。”
小舟驀然揚眉:“下次嗎?你保證?”
“恩。”他溫和的笑,伸手爲她將碎髮攏至耳後,道:“我保證,我等着你。”
突然間,他的眉心輕輕一皺,脣上滑過一道紅痕,他頓時偏過頭去,身軀不動,可是一隻手卻緊緊地握了起來,青色的筋脈崩起來,讓他的背脊挺得筆直。
小舟坐在他的背後,想要伸手去叫他,卻停在他的背後,不敢伸出去。生怕輕輕碰觸一下,他就會如煙霧般的煙消雲散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轉過頭來,笑容不變,可是臉色已經青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小舟,我很累了,你先回去吧。”
小舟看着他,風吹散了他的鬢角的頭髮,拂過他清瘦的臉龐,卻仍舊顯得清俊英朗,他的眼睛淡靜出塵,溫潤如玉,衣衫輕薄帶風,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依依的纏繞在她的鼻息之間。夜空黑沉沉的如同一塊四四方方的黑玉,星子寥落,份外寂寞。小舟看着他,一顆心就那麼一絲絲的沉下去,沉下去,過了許久,她終於慢慢點頭,輕聲道:“好,我明日再來看你。”
她站起身,手指從他冰涼的衣衫上劃過,寬大的衣袖攏着月光,如同一汪破碎的輕紗。她緩緩走開幾步,回頭看着他,目光皎皎,脣角透出一個溫和的笑來:“我走了。”
他白衣素容,潤雅風儀,微微笑道:“夜路難行,小心些。”
風露纏綿,兩株桃花開的極盛,枝條幽然出塵,花瓣嬌紅婉約,恍若破曉時天邊的明霞。一如當初的那場韶華偶遇,淺淺相知,便已是放棄了那麼多,付出了那麼多。
步子再慢,也終究走到了頭,回過頭去,只見清風吹起了他寬大的衣袍,他衣衫勝雪,墨發如緞,儘管離的遠,卻似乎仍舊能感受的到他那脈脈的目光,漸漸拉成了長長的一線。
小舟知道,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見到他了,劇毒發作,以他的性子,又如何能忍受在她面前展露那些痛苦與狼狽?
夜風薰然,她走出去,關上門,然後靠在冰冷的門板上,緩緩的蹲下了身子,抱住膝蓋,將頭埋進臂彎之中。
風聲那麼靜,時間緩緩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擡起頭來時,月亮已上中空。李錚站在她的面前,見她擡頭,便伸出一隻手,說道:“走吧。”
小舟起身時,微微一晃,李錚一把攙住她,待她麻了的腿好些了,才緩緩離去。
夜極靜,兩側的燈籠淺淺的照出一地的光暈,一彎月亮遙遙掛在天際。李錚的手很暖,也不說話,只是握着她的手默默的往前走,周遭的景物緩緩退後,她也離那個人越來越遠。
出了門,上了馬車,車璐轆轆,夜色無邊,青草的香氣混着涼風一絲絲的吹進來,吹散了車廂裡的沉悶。
一路安靜,馬上就要進城裡,後面突然響起了馬蹄聲,小舟面色頓時一白,背脊陡然變得筆直。李錚看了她一眼,就先開簾子走出去,過了一會又回來,靜靜的看着她,然後說道:“他去了。”
小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點了點頭,然後轉過頭去。
風突然大了起來,順着窗子吹進,她眼睛一痛,似乎被沙子迷住了。眼淚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一行一行,很沒出息的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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