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
黑夜裡的清冷空氣如那纏山藤一般緊麻密縫的纏了人一身。
黑暗助長了清寒,如同開在寂寞水底的珊瑚礁,散發出了難以言明的悽寂。
幽巷裡,一重一輕一深一淺,有節奏的踩水聲由遠而近,摻雜在綿綿細雨聲中的還有時隱時現的喁喁細語聲。
那是個稚嫩細弱的孩童特有的嗓音,小傢伙仰頭輕喚,“姐姐,我們要去哪裡?”
“去左痕再也不會害怕的地方。”左沐緊握住弟弟柔軟的小手,輕聲應和,回答卻顯得模棱兩可,因爲她也不知道她們該要到哪裡去……
“姐姐,左痕冷。”一陣冷風颳過讓三歲的小娃冷得直哆嗦,終於忍不住說出憋了很久的委屈。
那綿軟而冰冷的觸感讓左沐一陣心酸,蹲下身把他抱起來,其實…她也冷,而且都冷到心裡了。
小傢伙很安靜,兩條細胳膊摟住左沐細瘦的頸脖,小短腿勾着姐姐的腰,腦袋乖乖的伏在她肩上輕微地呼吸着。
左沐將他的兜帽給他蓋上,藉着巷弄裡昏暗的亮光繼續前行,卻顯得有些漫無目的。
今天的她很衝動,帶着弟弟離開了那個對他們兩姐弟來說只是純粹的能擋風遮雨的‘房子’,但是她卻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離開了那個醜陋噁心的男人,左痕不會再恐懼,她也不必再膽戰心驚。
很早以前她就想離開那個讓她心灰意冷的‘家’,今天終於實現了,她卻也從未感到過如此空寂與無助。
終於她還是成了孤兒,儘管她早就做好了準備一直在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然而當事實真正的擺在她面前時她還是心堵得厲害。
三年前因爲身上這個小娃娃的出生讓她打消了立即離家出走的念頭,那時的她還太過孩子氣,腦袋裡卻已經駐留了離開的執念。
後來那個女人比她先一步走了,悄無聲息,也走得義無反顧丟下了她和弟弟,帶走了左沐心裡那絲對母愛最後的期盼,只因爲她的男人已經沒有能力再供她花天酒過奢侈糜爛的富足生活。
左沐不怪她母親,她是個戲子,貪慕虛榮也是她的本性之一,不然就不會有她,一個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的‘野種’。
她的母親是美麗的,也是醜陋的,是聰明的,也是愚昧的,是幸運的,也註定是悲哀的。
她在如花似玉的年齡時懷了左沐,卻被男人拋棄;她在事業紅火的時候,遇到左痕那個所謂的父親,然後帶着左沐住進了豪華奢侈的大別墅,可是她走時,她們卻已是在破巷弄裡住了半年了。
繼父不待見左沐,儘管她漂亮得讓人難以置信,女人說她太過鋒芒畢露,不懂討好又那樣冷傲!
而她只是不想在那個花心浪蕩的男人面前故作乖巧而已,她不喜歡他,儘管他和她的母親看起像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可她總有預感他們的幸福不會很長。
左痕出生了,左沐很喜歡他,只有看着那個小不點時她才能感覺到親人之間還該有溫暖存在。
可是繼父同樣不喜歡左痕,只因她們兩姐弟長得太像,都像媽媽,男人覺得左痕身上沒有絲毫該屬於他的影子,猜忌的堆積最能讓事態惡化。
那一天不會太遙遠,男人的事業開始陷入低靡,事業的危機深深影響着家庭的幸福。
他們吵架,女人嘶嚎,叫他帶孩子去醫院做親子鑑定,男人打了她罵她有傷風化,狗改不了吃-屎,左沐冷冷的看着兩人,諷刺的笑!
男人的事業徹底垮了,與他起家時很像,都只在一夜之間。
後來男人嗜賭成性,妄想投機能讓他捲土重來,卻又惹了一堆債,永遠也還不完,女人走了,沒有絲毫留念。
左痕不喜歡和男人待在一起,他怕他,因爲男人心情不好時總喜歡踹他,毫無緣由。
所以左痕從最初對父親的粘膩變成了疏離,再到恐懼,都是那男人親手造成的,是他毀了左痕心中對父愛的定義,讓左痕得不到母愛也失去了父愛。
左沐恨男人更厭惡他,因爲男人喝醉酒以後總喜歡褻玩她,每次她都會讓他頭破血流。
她有野獸般的直覺,靈敏,剛烈,利爪藏在毛髮裡,僞裝成無害的寵物,一旦有危險接近她便會伸出利爪,露出獠牙。
她太過猛辣,男人無力抵抗,還因爲那副被毒品吞噬過的軀體已經沒剩多少精氣。
後來左沐輟學了,儘管老師說可以讓她繼續讀下去,她那麼乖巧聰明,大家會幫她想辦法。
可是她堅持,她擔心弟弟在家裡被那個喪心病狂的男人打罵。
很多時候她都不知道男人是從哪裡弄來的那些東西,卻又不夠量,吸瘋了,像是妖魔附身一般發狂咆哮對左痕拳腳相加。
左沐回家,看見弟弟嚇得神魂**裂,拿着棍棒朝男人一陣亂劈,頭破血流……
男人像是那打不死的蟑螂,左沐每天都在擔驚受怕,怕她一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來或是睜開眼就見到她絕對不願意看到的情景。
那是一段鬱悒不安的時光,滿是驚懼,滿是鄙夷,一道道刺人眼目的光將她的所有幻象都盲掉。
骯髒破舊的街道住着一羣冷漠無情的窮人,左沐每天都會接觸到那些嫌惡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眼神,已經沒有一個再願意幫她們了,因爲男人是個無底洞!
她本來打算再過一陣的,可是今晚男人又發瘋了,前所未有的瘋狂,左痕怕到無以復加,左沐心痛得無法呼吸。
所以她帶着左痕走了,留下那個形如枯槁的男人在那間破敗的不足二十個坪米的髒亂屋子裡繼續苟延殘喘。
身上有一百多塊錢,那是她攢了兩年多唯一沒有遭男人毒手的積蓄。
可是,縱使她天生聰慧靈敏讓周圍的孩子無所企及,她也不過是個十歲大的孩子,依舊會迷茫無措……
她信命,但是不認命,就像她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卻可以做主自己的人生一樣,她相信在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不能成爲過去,堅持一下,什麼都會過去的,她堅信!
風餐露宿,乞丐,小偷,詐騙犯,派出所……幸好幸好,從來不睜眼的上帝無意看見了她們,終於讓他們有了個可以擋風遮雨而且不會捱餓的地方。
孤兒院,聰明的左沐說服了好心的院護阿姨……感激涕零…
左沐勤快,機敏,討了院長歡喜,儘管她那個年齡段已經很難被人領養……
沒關係,那正是她希望的,她在等,等她再大一點點,她就可以更好的照顧弟弟。
可是事情總是不如她所願,左痕那麼乖巧,那麼討人歡喜,總是有人想要‘打他的主意’。
左沐不準,想盡辦法破壞,她成功了一次又一次……
後來再沒人來領養左痕,因爲他是個看起來聰明實際上卻有嚴重心理缺陷的‘怪娃娃’,記憶力不好又愛哭愛鬧,左沐滿意這個結果……
她以爲她們會一直這樣待下去,待到她可以帶着弟弟走的那一天…
然而事情總是朝她預想不到的那一條道路發展,孤兒院裡來了一個領主,西裝筆挺,不愛說話,但語氣客氣而禮貌,說是隻領養院裡十三歲以上的女孩子。
十四歲的左沐像一株高傲又孤冷的芍藥,清麗的瓜子臉,薄薄的粉脣,尤其是那雙眼睛,乾淨純澈得沒有絲毫雜質,她美,美得讓人心慌意亂。
男人仔細地調查了左沐的所有資料,做了身體檢查,甚至陰陽八字都沒放過,那個裝模作樣的道人對男人悄聲說她命格低賤,是最好的人選。
溫文爾雅的男人說就是她了,老院長高興極了,說是幫左沐找到了一個好心的大金主。
左沐死活不同意,依舊裝乖巧乞求院長將她留下,她只想和弟弟在一起。
快滿七歲的左痕用他那看似不過四五歲孩子的小身板護在姐姐身前不讓任何人碰他的姐姐。
院長氣極說她們兩姐弟不識好歹,是個怪胎!
她色厲內荏,堅持不已,想,大不了又離開……
可是男人的力量太過強大,大到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她們壓死。
左沐發了狂,以死相逼,要領養她可以,將她弟弟帶着一起。
她五行缺水多金,頑固而偏執,她喜歡堅持,卻不知道那是走向另一場固執!
那人依了她,她們被帶到了一個離孤兒院很遠的地方,一座莊嚴豪華的大別墅,奢侈到極致卻透着一股讓人膽寒的森冷。
後來沒幾天她就明白了自己不是被領養,而是被賣了,不是給別人做女兒,而是給一個瘋子做‘玩具’!
那個瘋子是那家宅院主人的公子,是個渾身都散着金光的大少爺,可是他是個‘瘋子’他有病!
左痕說他害怕,因爲那裡陰森寒慄,每個角落都透着死氣,每個人臉上都沒有笑,像是木偶。
左沐抱着弟弟蜷縮在屋內的角落裡將身子藏起來,縮進只有他們姐弟的世界。
睡着了,噩夢就開始襲擊左沐的身心,她聽見那個從未出過房間的大少爺在撕心裂肺的嚎叫,像是野獸的狂嚎,讓人毛骨悚然。
她被嚇醒……才知道那個‘領養’他們的男人正像幽靈一樣的站在她們身邊俯視着她。
他要她去伺候那個發了狂的‘野獸’,左沐嚇得面無人色,死命搖頭,想要退縮,無路可退。
男人搶走了她的弟弟,那是她心,她嘶聲力竭,哭嚎着乞求他們將弟弟還給她,可是她的力量終究太過渺小……
她被那些力氣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女人架着沐浴更衣,將她打扮得像個公主。
男人牽着她朝那間讓她膽寒心驚的屋子走去,他給她蒙上了眼睛,因爲那雙眼睛太過犀利也太過乾淨。
左沐害怕極了,前所未有,她覺得那房間裡住着洪水猛獸,可是她別無他法。
門開了,她看不見,而且本身屋裡就漆黑一片,男人從後面推她,力大無窮,她無從反抗。
空氣裡滿是陰森冷厲的死亡氣息,她聽到有鐵鏈碰撞的聲響,還有從男孩嘴裡發出的細微低吼。
她的臉色慘白如蠟,如身墜冰窟掙扎要逃跑,卻被男人扔到了牀上,上了鐐銬……
終於她再無路可逃,其實逃與不逃又有何區別,弟弟還在他們手上!
男孩被打了針,與之前不一樣的癲狂,渾身像火燒一樣,想要找個發泄口盡情的噴薄而出。
和他同在一張牀的左沐變成了他發泄對象,男人站在黑暗裡看着她們,面無表情。
抽去了歡騰與漫長喧囂的夜色漆黑到純粹,仿若所有星辰都墜入了巨浪滔天的大海,接踵而來的便是空蕩與冰寒,像左沐的心一樣……
空氣冷寂出僵持,然後凍結成冰,暗光將淚水狠狠敲碎,散落了一地。
少年的身體缺乏節制,左沐如身在地獄,眼眶中的那汪湖水開始慢慢凍結成冰,疼痛,總是疼痛,難以忍受,卻不得不容忍。
黑暗中她的感覺份外靈敏,男孩的嘴脣柔軟火熱,有少年的清香如同新鮮的青棗,卻也透着死亡的氣息,像一朵迅速凋謝的毒玫瑰,在乾枯之前企圖染掉更多純潔的‘花’來陪他下地獄!
他在低鳴,聲音透着磅礴的絕望和美麗的孤寂。
紛亂的思緒在左沐心中掀起了狂風暴雨,拼命的撞擊着她的靈魂和身體,顫抖能減輕那份恐懼!
那人說她命格低賤,要讓她來享受富貴,讓她奪走那個失了神智的少年身上那高貴的命格,爲那個如地獄一般的奢華府邸沖喜,沖掉那無邊的晦氣,讓他的少爺重見天日。
**人迷信,可悲的諷刺,有一半外國血統的男人在無計可施的辦法下也會病急亂投醫,可悲可恨更可憐……
左沐羨慕男孩,因爲那證明他的父母是愛他的並且愛到無以復加!
她也恨那個野獸一般的少年,是他打破了她心中那一點僅存的對男人的念想……
十四歲的她沒有情竇初開的機會,卻已經深深厭惡了男人的身體,那種感覺開始刻在她的靈魂深處慢慢根深蒂固,成了一種不可抗力。
從那一刻起她明白了痛苦和災難是一隻狼,她想戰勝它,必須也得變成一隻狼!
她要將那屈辱的烙印變成一枚耀眼的勳章,總有一天!
男孩神志不清,不懂憐惜,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可是他記住了她,因爲她身上那股清寒入骨的味道,還有和他一樣的青澀乾癟的身體……透着腐爛卻也純潔的氣息……
左痕平安無事是左沐唯一的安慰,在那個壞年月裡左痕是她活着並堅持的勇氣,她愛他,勝過愛她自己,那種執念已經滲進了她的靈魂,慢慢啃噬了精髓,那便是促成她早熟的主要原因。
她曾經也天真爛漫過,可是塵世的苦悶在不知覺中已經將她身上那份孩子的天真稚氣磨得一乾二淨,不是她故作深沉,是現實容不得她天真。
她心裡苦,苦到難以言明只能任由它肆無忌憚地吞噬她的**和心靈,最後讓她身心都變得滿目瘡痍!
左痕靈敏聰俐,他不懂……但是他知道姐姐受了欺負,臉色那麼白,渾身都是藥水味,他抱緊姐姐瘦弱而冰冷的身體,想要用自己瘦小的身體給姐姐遞去一點溫暖。
悽糜的夜氾濫地鋪張開,冰冷的空氣裡還是流出了最溫婉的愛撫。
шшш☢ttκan☢℃o
左痕對左沐說,“姐姐,夜太黑了,閉上眼睛看,這樣你就不會害怕。”
那是左沐曾經對他說的,如果夜太黑了,那就閉上眼睛,用心看!
她說,她閉着眼睛也能看清左痕的臉,因爲她已經把他的樣子刻在了心上,她用心看他!
左沐何嘗又不是左痕的天,姐姐就是他的世界,唯一的。
左沐哭了,第一次,她抱着弟弟在黑夜裡低聲嗚咽,“左痕,姐姐真的好累,可是我還有你。”再累我也能堅持下去。
她說,就算她們身在鼻祖地獄,她也會在地獄爲左痕打造一座天堂!
她一直在努力,儘管命運總不待見她。
左沐下了決心,她記憶力好得驚人又天資聰穎,看過一遍能記住所有還能舉一反三,要逃出那座宅院並不難,他們不會在意的,世上像她那樣‘命格低賤’的女孩還有很多,關鍵是拿什麼來衡量。
十四歲多的她可以靠她的聰明和努力養活弟弟,她堅信破曉會是堅持的人最後的獎賞!
她是悠悠一抹斜陽,多想有誰懂得欣賞!
她是綿綿一段樂章,多想有誰懂得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