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泗溪湖(七)

月影靜站着望了望那又迴歸平常的桃樹,許久才挪開視線。儘管心中有些不爽,但竟然沒有將這院子拆了搶了阿竹出去,反而默許了同阿竹一起在這暫住幾天,一邊照看照看傷勢未愈的溯川,也防着那黑蛟又殺回來。

“這棵樹有什麼不對嗎?”阿竹剛給溯川送了藥,出來又見到月影坐在廊下看着那桃樹出神。

“它快死了。”月影說得淡淡的,回頭見阿竹手裡拿着空的托盤,“他醒了嗎?”

“沒有,小年和小余在給他換藥。”阿竹挨着月影坐下,“你說這棵樹快要死了,可它不是開得好好的嗎?”

“那是幻象。有一絲靈識寄存在樹中,打開了這個幻境,等靈識靈力散了,樹就死了。”

“靈識?”阿竹恍然大悟,“是湖神泗溪大人的?“

“嗯。”

“這麼說,湖神真的已經死了,那這神居……”

“不過是個假象,等樹死了,就會消失。”

假象……阿竹腦海中一晃而過那夜的夢境,月影獨自一人坐在小巫山的祠堂廊下,金頂寺的人又來找他麻煩。溯川竟然也在經歷同樣的事情,守着一個不知何時會消失的幻境,等着一個可能再不會回來的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連絕望都沒有了,只剩下不知爲何堅守的習慣。難怪月影突然心軟了沒拆了這兒,怕是想到自己,也算同病相憐。

“湖神的靈力,還能堅持多久?”

“若是一直平靜無事,倒也無妨;若再有打鬥,也就一兩次了。”

阿竹默默地走到樹下,摸了摸樹幹:這便是那位選她當夫人的神明?風鈴叮呤噹啷地哼着,花瓣紛落。

夜半,阿竹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脖子上的連心痕記似乎有點發麻,湖神泗溪的事一直牽繞着她,輾轉反側,乾脆披衣起身到院中透透氣。

是夜沒有月色,但羣星璀璨,滿天星斗倒映在小池中,似水中銀花綻放,如夢如幻。

阿竹走到石階邊上,纔看到桃樹下的石桌旁坐着一人,一手拿着酒罈,悠悠地往杯中倒酒。他披着素白的大氅,耳畔銀白的魚鰭在星光下泛着粼光,說不出的寂寞難當。

“溯川你醒了?你的傷……飲酒沒關係麼?”

溯川聞言轉過頭,愁容略展,輕輕一笑站起身:“多謝夫人連日照顧,已經沒有大礙了。”

阿竹本想讓他別再叫自己夫人,到底心中哀憐沒有說出口。

風過,桃花飄落,有一朵竟婉轉地打着旋兒落入溯川手裡的杯中。

溯川微垂下眼簾,注視着花在杯中的倒影:“花落了。”

阿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試探性地問出心中所惑:“這桃樹……”

溯川嘆了口氣,哀傷漫上眼眸。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沒什麼,我也不該瞞着夫人。”溯川端着杯子,溫柔地將那杯中酒連同落入的桃花一起灑在樹根邊的地上,“泗溪湖以前沒有這麼大,附近村子的人爲求風調雨順在湖邊建了湖神神居,泗溪大人就這麼誕生了。之後幾百年世代更替,也算保得一方水土平安。但一百年前,突然來了一隊人馬,將附近村民遷到了山腳下,在谷口建了大壩,蓄水修湖。從此,泗溪川枯竭斷流,泗溪湖水越蓄越深。終於有一天,湖水淹過了神居。”

溯川又拿起酒罈將杯子滿上:“泗溪大人是因爲人類香火而生的神明,村子搬走了,神居又沉入湖底,失去了信徒香火,泗溪大人的靈識便開始消散,院子裡的桃樹也接連枯萎。但他放心不下我們,便將最後一縷靈識依附在這棵桃樹中,依着當年的模樣,化出這片幻境。”

阿竹目光低垂:失去香火便會消失,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的神明。

溯川端着酒杯,深情地望着周圍的一草一木,隨即收回目光溫柔而哀傷地注視着桃樹:“但隨着時間消磨,靈識的靈力越來越弱,也不知泗溪大人還有多久。”

上百年就這麼一直守着逐漸消失的神明嗎,應該很無助吧。脖子上的連心痕又輕輕抽搐了一下,阿竹摸了摸:“那,選我當夫人是……”

“那天晚上,我在桃樹下喝醉了,泗溪大人給我託了一個夢,讓我帶着靈識參加吉安城的賽神廟會。會上神明法師衆多,倘若他能選中一個合適的靈力深厚者相伴,或許靠着這人的靈力潤養可以有所轉機。”

“合適的靈力深厚者……是指我嗎?”阿竹有些慚愧,所謂她的靈力,不過是白靈寄存在聚靈鎖中的罷了。

“那日在神會上,您聽到滴水的聲音了吧,只有與泗溪大人靈力相通者才能聽到,所以我才藉着大人的神力在您身上留下連心痕。”溯川伸出手,輕輕接住幾瓣飄落的桃花。

“但是我……”

“您什麼也不用做,只需留在這幻境裡,與泗溪大人相伴就行了。”溯川的目中充滿隱隱的期待,雙手不自覺就要握上阿竹的肩膀。

啪——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月影突然擋在兩人中間,一把拍開了溯川的手,冷眼望着他,目光如箭,語氣森寒:“她不會留在這。”

“月影,別那麼大力氣,他好不容易醒過來的。”阿竹探出頭,拉住他手臂,聲音裡帶了一點點埋怨,又轉身對着溯川輕柔道,“對不起,我不能留在這。”

“爲什麼?因爲這個人嗎?”溯川眉目低垂,“看得出您倆情誼深厚,他也可以一同住下,泗溪大人和我們都不會介意的。”

“我介意。”月影冷冷地打斷,阿竹可是要和他一起聚集白靈靈識的,憑什麼留在這。而且,阿竹總對這傢伙那麼溫柔,讓他莫名有些不爽。

“溯川,我很抱歉,但我真的還有事情要做,很重要而且不能假手他人的事情。”

“還是不可以嗎……”溯川眼裡閃過一絲落寞,繼而堅定地擡起頭,“不過,您也沒有選擇,只要連心痕不消失,您便出不去這幻境。”

不等他說完,月影已經一腳向前雙手揪起他的衣領。

“月影!不要!”阿竹拉着月影的手趕忙就想勸架,卻在來回推搡之中被推了開去,“啊!”

哐當!

撞碎了一個酒罈,霎時間酒香滿溢。阿竹擡起手,掌上讓酒罈的碎片割了道口子,滲出幾點血珠。

滴咚,啪嗒——耳畔又聽到了那水滴之聲,桃樹突然鍍上一層柔和的金光,胸前的聚靈鎖亦泛出柔和的白色光華。兩團光芒突然猛地放大,將三人都罩進光芒之中,在夜空中格外耀眼。

“呃……”月影舉着手臂擋了一會兒光。待光芒褪去後,他仍矗立在原地,阿竹和溯川卻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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